图文：植保站组织检疫人员检查运橘车辆

　　这是一场橘子引发的恐慌——诱人的柑橘中，竟然蠕动着一条条白色的蛆虫。9月中下旬，四川广元一名果农发现了名为“大实蝇”的虫害；一个多月后，“千万不敢吃橘子”的一条手机短信像一阵风一样吹开来，“蛆橘”疫情由此得以披露。

　　此时，中国消费者的神经早已被“三聚氰胺奶粉”折腾得脆如薄翼，一时间，不光是各地的柑橘滞销，甚至连长得像橘子的圆形柑橘类水果都遭遇“连坐”，无人问津。政府、媒体、果农，社会各界联手积极引导，试图把这场橘子引发的恐慌扭转成一次“拯救柑橘”的大战。

　　在这个时候，“蛆橘事件”的发源地、处在舆论漩涡中的四川旺苍，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张登超沿着坡地上的一条石坎小道慢慢走了上来。头发花白的他看上去很疲惫，长筒雨靴上满是泥，两手也沾着不少土。见到记者来访，他搓着手，半天没吱声，终于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不好意思啊……”

　　感到“不好意思”的老张，正是第一个报告发现柑橘里长蛆的人。

　　举报？不举报？真是一个难题

　　那是9月18日，61岁的四川省广元市旺苍县尚武镇新生村二社村民张登超，像往常一样去自家果园料理柑橘。这是一片早熟蜜橘的橘林。很快，老张就觉察到不对劲了——还有半个月才成熟的橘子，有的却已经变成了橘黄色，好像熟透了似的，有几个还掉落在地上。

　　老张捡起一个橘子，剥开，“心头当下一沉，叫了声‘坏喽！’”他看见橘瓣里有白色的蛆虫“一拱一拱地”。

　　张登超并不是个没见识的果农。从1984年起，他在旺苍县尚武镇农技站搞了18年水果种植技术。“专家、教授给我们讲过课，这个蛆虫叫大实蝇，它钻在果肉里吃饱了，像蚕一样蜷到个壳壳里，在土里过冬，春天变成蝇子。它狗日的有个肉针，扎到果子里产卵……就这么循环——危害起来可不得了！”

　　但老张没有当即报告给县上，除了他还有点拿不太准是不是大实蝇外，他的心里也打起了鼓。

　　张登超家有30亩果园，其中20多亩是柑橘。这片果园老张在上世纪70年代末曾承包过5年，他也因此成为改革开放后当地第一个搞联产承包的农民。老张说，那时水果销售不愁，驻陕的部队都来买过他的果子。后来，别人承包了这片果园，搞垮了，直到1997年，老张的大儿子再次承包，一下承包了20年。可是果树这玩意，不是当年投入就有产出的，小张干了几年，招架不住，把果园撂给了“搞水果还比较内行”的老张。

　　2002年开始，张登超在果园里种了柑橘、梨、桃、枇杷，“剪枝、打药，平常好辛苦哟！”几年后，橘树挂果，一公斤橘子1.6元，最高卖到3元，连同其他水果，每年收入万元不在话下。他还做起了贩卖果树苗的生意，今年他手里就有一万多株晚熟的椪柑(一种柑橘)树苗，“一株能卖2.3元”。

　　可现在，橘子里发现了蛆虫，一旦蔓延就不得了。“树苗你又卖给哪一个啊？一万多苗子肯定砸在手里了……”老张说，“说实话，我有个思想斗争的过程。”他的老伴万仁莲说：“他回来给我摆(四川方言，说)，举报吧，肯定影响别个(别的人)；不举报，全县都会有影响。”

　　最终，9月21日晚，张登超下决心拨通了旺苍县农业局总农艺师赵建新的手机。

　　事后，有人说早在老张报告前一段时间，就有村民发现橘子里生蛆了，不过不知道是啥，也没向政府报告。

　　这让张登超更觉得他打那个举报电话是对的。

　　宁肯“冤枉”好果子 也不放过一个坏果子

　　第二天一早，赵建新和旺苍县植保植检站站长、高级农艺师何三美就进了张家的果园。一看，果园里发生的虫害果然是植物检疫对象——柑橘大实蝇。

　　对付这种虫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当即摘下虫果深埋。旺苍县有关方面随即安排专人“盯着”果农挖坑深埋虫果，防止疫情蔓延。

　　9月23日，老张在果园里一连挖了4个大坑，每个坑直径两米，深两米半，铺一层石灰、倒一层果子、再撒一层石灰，就这样埋了几百斤柑橘。

　　老张说，那时也分不清哪个是好果子哪个是虫果了，宁肯“冤枉”一个好果子，也不放过一个坏果子。

　　张登超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的举报也“连累”了不少种柑橘的乡邻。新生村二社有20多户种橘子的，果子埋了十来个坑，最多的一个坑里埋了600多公斤。

　　旺苍县副县长殷扶炯介绍说，经过全面普查，旺苍全县有11个乡镇92个村439个社几百户的68217株柑橘树发生大实蝇虫害，占全县柑橘树总数的8.9%。全县销毁果实1252吨，其中蛆果12吨。

　　这么多即将成熟的果子被埋了，果农谁不心疼？有的果农有看法。本报记者到新生村采访时，遇到村里一个嫁到广元市元坝区的欧姓女子，她也赶着回来看看爹妈，劝说老人别着急上火。

　　62岁的李老妪是张登超的邻居，她家有100多棵橘树，往年年产二千公斤左右果子，每公斤卖1元到1.6元，一年能收入几千元。可是虫害来了，两家的果园离得又近，政府要求把虫害范围内的果子全都埋了。李老妪说：“平日，我打药、修枝累个半死……果子埋得好心疼呢！柚子树又没得虫，也摘下来埋啦。”她嘟囔着：“政府说一公斤给补偿0.3元，光是统计了，钱还没给。”

　　老张也说，一整年的辛苦不算啥，光是他家投入买农药的钱就1000多元，还没算请人帮工的费用。谁家不是这样啊？他心疼得似乎连叹气都忘了，良久，说了一句：“眼见银子化成水了。”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老张心里很清楚，如果不采取措施，来年虫子更多，受害的还是果农。所以，虽然他的举报影响了很多人，但他自感问心无愧。

　　现在距埋果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老张家处在山坡上的果园里还能明显辨出几个大坑的痕迹，填土上长出了几丛新草。坑边就是几排一人多高的橘树，枝叶墨绿，却没了果实。

　　从发现虫害到如今，40多天了，张登超忙得不亦乐乎，连冬小麦都没时间种。他被通知到县上去了几次介绍情况。10月底之后，又被一家家闻讯而来的媒体问个不停。老张说，两天前，央视请他去北京做节目，从未去过京城的老张拒绝了。一下成了名人的他说“不好意思去”，说自己“羞死人了”。他喃喃自语：“我咋搞这么丢人的事呢？”转瞬，又觉得这话不对头，说：“(虫害)也不是我搞的啊！”

　　“蛆橘”疫情，影响着首个举报人张登超的生活，也让人口不到50万的川北旺苍县陷入舆论的漩涡。

　　并非柑橘主产区 偏偏出了“蛆橘”疫情

　　十多天来，赵文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蛆橘”疫情让他一天到晚在网上看个不停。

　　赵文是旺苍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10月下旬，随着一条越传越远、越传越玄乎的手机短信，旺苍出现“蛆橘”疫情的报道随之见诸报端，越来越多的媒体来到旺苍，赵文负责接待，查验介绍信、记者证，并详细登记。

　　10月31日下午，本报记者见到赵文时，他刚刚点开电脑上百度的搜索网页，“旺苍”、“蛆橘”，一个个红色的关键词很显眼。办公室里，其他几名工作人员也正忙着写“关于全县柑橘大实蝇疫情防控情况”的汇报材料。

　　赵文说：“其实柑橘从来就不是我们旺苍的主要果木。”

　　这话张登超也说过。不是柑橘主产区，却偏偏出了“蛆橘”，引得全国注目，大量柑橘类果品滞销。追本溯源，似乎都算到了旺苍的头上——这让旺苍人有点委屈。

　　旺苍县副县长殷扶炯介绍说，现在旺苍的柑橘树是上世纪80年代农民自发种植的，主要分布在20个乡镇，全县才不过8000亩70多万株，常年产量6000吨左右，并不是很多。而此次出现虫害的柑橘树只占全县总数的8.9%。

　　殷扶炯说，发现柑橘大实蝇后，9月27日，县委、县政府召开了防控工作会议。10月7日，再次召开全县农作物病虫害防控会议，部署柑橘大实蝇普查防控工作。县农业局在疫情发生的乡镇各派驻了一名专业技术人员，在10月10日前，已将“蛆橘”发生区的虫果全部摘除、消毒、深埋。也就是说，在媒体10月底报道之前，疫情前期的防控处置工作已“采取了果断措施”。

　　白水、尚武、嘉川这3个镇，是此次旺苍发生大实蝇疫情的主要地区，3个镇也恰好处在旺苍县通往广元市的一条道上，而白水位于门户口上，旺苍县在这里设立了检查检疫点，由农业、林业、公安、交警4个部门派人24小时值班，严禁柑橘类果实、果苗向外调运。

　　旺苍县农业局工作人员杜柏林每天的工作，是在《柑橘大实蝇果品调运检疫联合检查记录簿》上登记，从9月29日到11月1日，记录簿一共记了26页，每页8行，200多辆出入旺苍的厢式货车逐一检查、登记。

　　杜柏林说，没有发现柑橘运输情况。旺苍的柑橘大部分属晚熟的椪柑类，要到11月底12月初才成熟。

　　只是“也没有人来贩橘子”。杜柏林无奈地笑了笑：“都不敢吃，还敢来贩？”

　　旺苍县农贸市场里，县植保植检站也派人检查，严防虫果上市。新生村二社李老妪说：“政府不允许虫果到市场上去卖。想卖也没得卖了——果子都埋了。”

　　历史上，柑橘大实蝇这一危害柑橘的有害生物曾在四川造成过多年危害。旺苍县在上世纪90年代初也曾发生过，近年来“虫口密度压得很低”。为何今年突然发生疫情，目前还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正是旺苍发生的大实蝇疫情被披露后，逐渐引发了大面积的柑橘类果品滞销。旺苍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陈凯生认为，是个别媒体不按疫情发布的法定程序，公布了疫情，而消费者本来就因三聚氰胺奶粉事件，对食品安全的信心不足，结果引得人们谈橘色变。

　　有舆论认为，旺苍出现的大实蝇疫情被推迟了一个月才公布。陈凯生说，除了农业部、省级农业厅外，其他人无权发布疫情信息，他们县委、县政府只能按规定程序和渠道上报。陈凯生认为，此前媒体的报道有夸大的地方，比如有媒体报道说“疫情暴发”，他反问：“‘暴发’是个啥子概念吗？”他对最近到旺苍来的媒体反复说“要正面报道”。果农张登超也说：“‘千亩柑橘虫害、万吨柑橘被埋’，哪有那么多嘛！”

　　在一份内部的《关于全县柑橘大实蝇疫情防控情况的汇报》材料中，旺苍县副县长殷扶炯说，疫情出现一个月后的10月23日，农业部多名工作人员到旺苍看了后，表示疫情“比预想的要小得多、好得多”。

　　但说到底，纷纷扰扰的“蛆橘”事件，让旺苍县此前从川南调运来、供应本地消费者的柑橘也卖不动了，更别说别的地方了，诸如湖北等柑橘主产地因滞销遭受的损失可以亿元计。

　　今年丰收了 却为卖果犯愁

　　虽然一度出现了大实蝇疫情，但今年旺苍的大多数柑橘却是个丰年。10月31日下午，本报记者探访此次疫情重点区域之一的旺苍县嘉川镇，在嘉陵江支流东江中的大中坝上的一个橘园里，不少碗口粗、树龄有十多年的椪柑枝条被累累果实压得低垂，一颗颗青果开始泛黄，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该成熟了。

　　大中坝是在东江中围堰筑起的一个人工岛，有252亩橘园。记者在果园里走了一段，发现几粒落在地上的黄果，剥开细看，并未发现虫子。正在果园里的旺苍县农业局局长王怀成说，他们严格检疫了这片橘园，没有发现大实蝇虫害，落在地上的果子是个别提前熟透脱落的。

　　短短一个下午，旺苍县农业局总农艺师赵建新在这个橘园里接受了央视3个栏目的采访，他笑称自己“也成名人啦”。赵建新说，大实蝇疫情的防控还没完，深埋消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在11月底到春节前后，还要深翻土地，让可能藏匿在土里的大实蝇虫蛹冻死。在明年春夏之交成虫产卵前，利用大实蝇趋糖性的取食习性，用敌百虫兑红糖水和醋，挂在罐里或者喷洒，诱杀成虫。如此连续防治两三年，争取消除柑橘大实蝇的危害。

　　果农张登超说：“要把它搞断种呢”。

　　灭除虫害似乎不太难，只是当下还有个难题摆在面前：即将熟透的橘子怎么办？

　　副县长殷扶炯在不久前的一次情况通报会上说，“柑橘果品的产值在旺苍整个农业总产值中不到1%，这次虫害对旺苍农业生产和农民收入的影响，是很小的。”

　　这个比率看起来确实很小，但具体到任何一户果农头上，却远不止1%。

　　嘉川镇石龙村一组村民杨兴菊等4户人家分着承包了大中坝果园，杨家有60亩，年产十几万公斤果子，去年卖1.6元一公斤，收入可观。今年果子结得特别繁。这些繁硕的果子压弯了枝条，也压在了杨兴菊的心头。“现在就担心卖不脱”。

　　旺苍县领导为了消除果农和消费者的恐慌，专门跑到果园里吃橘子，“当着农民的面放心享用”。这天上午，旺苍县委书记邓光志还在一个果农家买了几斤橘子。

　　可即将成熟的4800吨柑橘怎么卖出去？现在似乎谁也不知道。杨兴菊说，要是往年，来拉橘子的外地老板早与他们联系了，“今年连个电话也没打”。

　　张登超不愿去想这些烦心事，他只希望自己早点忘了“蛆橘”的事情。

　　明年，老张准备换个果树品种，重新嫁接枝干，从头再来。

　　《华商报》特派四川记者 孙强/文 赵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