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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芬的个人著作--中篇小说《轮回》

http://www.sina.com.cn 2000年11月21日17:23

  一

  在那个终于属于他家的阳台上,他已经静坐了好几个小时。从十八层楼上看下去,下面一片数不清的灯火在招唤着他的往事,而此时的记忆就象一个用脏的抹布,使他竟不知用它去擦什么。似乎在那块破布中还有一块干静的地方,就是从这块地方开始,他才能使自已稍稍定下神来,将一些场景凸现在他脑海的舞台中央。

  那是他拿到大学通知书时的情景,那时,他背过身去擦去了好几滴泪,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当他回转身时,他看见他的母亲也在擦着已红肿的眼晴,他赶紧制止了心头已涌出的热浪。

  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

  之后,他母亲从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动过的阁楼上吃力地拖出一个旧皮箱,他看见母亲前额的白发由于出汗过多一缕缕地粘着。自记事起,他就从未见过母亲开过这个显然在家中较为贵重的东西。他只记得有一次和哥哥爬上阁楼玩捉迷藏的游戏时在一堆破布中发现过这个箱子,但当他和哥哥好奇地想打开看个究竟时,母亲恰好从外面进来,兄弟俩从未看见母亲那种吃惊和慌乱的样子,他们赶紧顺着屋角的铁管子滑了下来。

  之后不知是害怕母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他们再也没有动过阁楼上的这个箱子。

  他母亲擦去厚厚的灰尘后,右手熟练地伸进箱子的右侧,从已褪了色的红布后面取出了一个纸包。

  那是一张底片。

  母亲无力地递给了他,他迟疑着接过了那个似乎是威力无穷的炸弹,这枚炸弹迟早会炸开一条通道,使他们一家的过去和未来相连。

  底片上是一个威武的男人一身戎装站在一个半掩的铁门前,他看不清那男人的长相,但母亲说,那是他和哥哥的父亲。

  他反复翻看那个底片时,心中竟无一丝一毫的亲情,他冷静无比的打量着。

  他当然知道就是那身军官服标示了父亲后来的结局。只是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单单在一扇掩着的铁门前留影,这是否喻示着父亲后来必死于铁窗?那道半掩的铁门是否意味着他父亲的自由空间很快就会被身后的铁门合围?自从他看过那张底片后,他总觉得人的命运总会以各种方式偷偷呈现出来,只是由于人们没有及时发现而已。

  哥哥两岁时,父亲就死于战俘营。那时,他在母亲的腹中只有七个月。他就生在母亲听到父亲自缢于铁窗下之后的几个小时。在那几个小时中,父亲死亡,他早产,他母亲在那样一个短短的时间内承受着生命的两极。他常常庆幸自已早产,那样他可以在拼命奔出母亲体内之后让自已的温热传递给母亲。也许他母亲领悟到了他的这种暗示和无言的体贴,所以母亲从小就倍加疼爱他。在哥哥下乡时,母亲也没有拿出那只皮箱,而他要上大学时,母亲拿出那只箱子时的神情是那么坚决。他充分感到了母亲对他的偏爱与希望。那希望只有他才懂,那绝对不是很多母亲让儿子出人头地时的神情,虽然他上大学时已不太注重家庭成份。他明白这个希望是从母亲十分筒短的话语和一次出神的疑视中领悟的。他临走时母亲抓住他的手说:“好好生活”。

  母亲的那次出神是他似乎记得问母亲一句什么,而母亲一直没有回答,他回过头来时发现母亲正在专注地也可以说是动容地看着门前一个老头和老太太,老头高出老太太好多,老太太吃力地给老头戴帽子,似乎怎么也带不正,矫正了好几次仍然不理想,然而老头与老太太似乎都有百倍的耐心,不急不躁地摆弄着。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希望看到母亲那种富有表情的面容,从记事起他就看惯了母亲坚毅的神情,只有在那种神情的笼罩中,他才心安,他才觉得生活有着落。如今,当母亲脸上呈现一种让他陌生的表情时,他仿佛变得有些凄惶。十七岁的他一下子觉得比母亲高出了一头。他真想回到那种在心理上比母亲矮的时光,他仍然喜欢母亲抚摸他的头,可是自从看见母亲的那个神情之后,当母亲象往常一样摸他的头时,他心中竟恐慌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母亲老了,而自已已成人。但他却不具备成人的崐能力,一点也无助于为生计奔波的母亲。这种落差折磨了他好多年,为此,他也记恨过那老头老太太好多年,他一直认为是他们带给了他这种抹不掉挥不走的记忆。

  而这记忆似乎并不仅仅只是记忆,随着他眼角皱纹的加深,他越来越觉得那个不经意中看见的景象似乎在他体内凝聚成了一种类似于人生观和世界观一样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无数次使他失去了人们所说的高升和出名的机会。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是这种极富感性的一个情景和他母亲的一种表情给他的人生打上了一层厚厚的底色,而他所做的也就是画一幅与这层底色匹配的图画。

  他吸完第十只烟,看着楼下无数的窗口中发出的基本上是桔红色的灯光时,忽地发现自已在四十岁前的生活轨迹原来只是在声嘶力竭地保护那一层早已涂上的底色而并没有画出与之匹配的画。他一下子变得有些绝望,他恨命地扔掉那只将他的中指烫得钻心地疼了一下的烟头。窗外的灯光越来越稀少,黑色似乎更浓。人生就如同在黑色中行进,而照耀他前四十年历程的灯光就象这午夜如豆点般的鬼火似的。他就那样静默地坐着,仿佛在等待着他人生中即将升起的太阳。

  他在报社负责一个版面的编辑工作,许多次提拔的机会都让他错过或放走了,他固执地认为如果抓住那些机会一定会失去他做人的许多东西,而负责一个版面的工作让他生活在一个被人控制的相对真空的地带,他仍会拥有更多的内在与外在的自由,而现在看来这种自由只能说是在护卫母亲带给他的那层底色。

  第二天他去编辑部时,象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拆着一封封读者来信和投稿,其中有一封邀请信是请他出席一个文学笔会的,信中说明来往机票和食宿由大会承担,地址是南方的鼓浪屿。

  他每周都会收到这种会议通知,但开会的地点却令他眼睛一亮,海浪的气息似乎将他昨夜静思太久的疲惫吹走,他已经决意要去了。

  好象那种决意是为着什么目的似的,事后想起,他认为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但是,此行的目的却带来他生活中又一轮旋转的开始。

  笔会中无论是年青人还是老年人都似乎显得变形,年青的近乎于放肆,年老的脸上放着从未有过的光芒,中年人走起路来似乎有些身轻于燕。他非常清楚这让众多的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男人兴奋的能量原子核不仅来自于这远离各自的工作单位的大海和岛屿,而更重要的是因为笔会中有一些似曾相识和不曾见面的女郎。其实这几个女郎并不漂亮,但单单放在这个特定的场合,她们倒显出了非凡的魅力,个中的原因对于这些从事想象力工作的人来说是完全能体会到的。但谁也不想指出甚到不愿意识到这一点。每当落日被云雾弥漫,潮湿的海风徐徐吹来的时候,男女就组成了极其自然的搭配,三三两两漫步着,任海浪不断地有韧性地冲刷着海边的礁石,他们似乎在和着这冲刷的韵律等待着什么。

  这个集体的等待被那个耀眼的叫李莹的女人结束了,大家似乎长长嘘了一只气,虽然,这只是笔会的第一天。

  那是在一个怪模怪样的大石头旁,几位作家在薄雾的悠悠漫步中发现会议开幕式中最后一个进来的那个女人已经被某某大学教师搂在怀中了,而且似乎正在进入某种境界,那两位渐入佳境的人似乎毫无觉察周围的高谈,而一味地沉浸于某种情绪的深入之中。看到那道风景时,其余几位几乎同时站住了,足足有几秒种之后,其中的一个改变方向其余的才跟着前行。但谁也不再说什么,他们既感到沉重又有一种轻松的东西弥漫于周身。

  笔会似乎以这一情景的出现而改变了或者说是规定了下面所要进行的内容。似乎每一位都清楚地知道,这迅速靠近在一起的两位是在中午的餐桌上才相互交换名片的。他们高速度的动作似乎如同活生生的教材自觉不自觉地提示着人们的行为举止。

  女诗人名李莹,她不仅吸引着那位颇有名气的评论家,而且与众多男人的关系十分融恰。如果按长相,她肯定不会吸引那么多人的视线。但她除了十分善于突现自已的优势之外,要害之处在于她大胆而豪放,夸张而丰富的表情。于是,在一批女人中她犹如一枝开得热烈而灿烂的花朵,让众多的男人视线跳过了无数的绿叶和包裹得紧紧的蓓蕾。

  当李莹开始周旋于几个评论家中间而其他几位作家惺惺然竟用一些颇具幽默的词句开始抵毁她时,让记忆压得似乎透不过气来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不仅如此,那天在舞场打扮得应该是十分迷人女诗人热情地走上前来邀请他时,他竟毫不犹豫地面带歉意地拒绝了她。在那一时刻他才意识到他来这儿散心的目的几乎一点也没有达到,潮湿的空气和薄雾如同回忆的催化剂使他的心在往事中仔细地检索着。他来到这儿只是为了摆脱着什么,可是在刚才他拒绝那个耀眼的女人的一刹那,他真感到有些绝望。但他后来为自已找到了拒绝的理由,他觉得是他一向的自尊和他四十年来形成的审美品味让他做出了这个他自已也觉得不礼貌的举动。他一下就看出那个女人只是在征服最后一位不愿被收编的人而营造一个战无不胜的效果。他从来就不喜欢将自已站在类属之中,何况是一齐跪在一个身上具有太多世俗欲望而打扮得过于性感的女人的裙下。

  总是在关键时刻,本质性的东西发挥着作用,他想。而这种本质告诉他自已,他内心深处仍在顽强地依恋甚至可以说热恋着他的前妻。

   他无可奈何。

  是李莹那浑身洋溢着性感的身体摇拽着漫漫走向他时,他前妻的形象一下子在他心中显得那样的鲜活。那也是在一个舞会上,中场体息时他忽地发现在离他不到三米的位置上恬静地坐着一位穿白色连衣裙年龄比他略小几岁的女孩。他当时觉得自已的心房一下子被照得透亮,在那以后他的这种感觉都在被无形的强化着,而每一次他在沐浴她带来的光亮时也能感到一种类似光照的声响,每次他都试图找到一种象声词来形容这个他真真切切的声响,而每次他都失败。而当他在新婚之夜用尽形容词向她描述而她仍然不得要领时,他觉得语言这东西该是多么地无能,一个用语言为生为无数的相识和不相识、知名和不知名的人写文章的评论家竟然无法形容出自已内心深处令他眩晕的幸福感而引起所爱的人的共鸣。他当时真的怀疑是他做评论工作是否合适,是否误读得太多。

  那天他参加舞会时恰好带着他的未婚妻,他甚至忘记了向未婚妻打一声招呼就走向了那白连衣裙,他只觉得当时什么也没想脑子中一片空白,而当白连衣裙的左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右手握在他的手心中时,他浑身的感觉才在肉体接触的实在中找回。搂着她的感觉真好!他心中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似乎觉得他活了近三十年躯体的使命就是在这《春之声圆舞曲》中托起眼前这位女孩。中速的三步使他和她都陷入一种迷恋之中,到乐曲中间时,周围的景色已经成为一串串梦幻式的光环,当他将视线移向她的脸上时,他发现她的眼睛迷朦得如此醉人而双唇优美的弧线让他很快地移开了视线,而在远方,似乎什么也不存在,他既清楚又模糊地意识到,他的生活的轨道将从此偏离原先固有的方向,至于偏到什么地方,他完全不愿去设想,他认为时空在那时并不重要,真正的幸福是一种让人忘记时间和地点的崐东西。曲终时他和她同时站住好几秒,周围的人都已离开舞池,他不得不将她送回原位,当他离她约两三米的地方准备回到他原来的坐位也就是他的未婚妻身旁时,他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一下她,她极自然极本色,头发从中间分开自然垂在肩上,胸脯并不高但含蓄自然,曲线十分柔美,个子中等,脚下穿的什么似乎没有看清楚,因为看她的脚时,下意识让他转身离开了,但他能感觉是也是白色的。

  当他回昧完这些时,他知道是什么又呼出了他前妻的形象了。是这里的灯红酒绿和扑朔迷离让他渴望他的前妻,李莹刚才向他走来时,他一眼看到了她身上那件黑色的真丝背心内两只相对她的身材来说有些过于丰满的乳房的抖动,他判定她没有穿胸罩。和他的前妻相比真是两个天地啊,事物的一极太容易向另一极滑动了,他好象一下子发现了一个真理似的。

  李莹象一只黑色的精灵游荡在杂色的光环中间,强烈的节奏更使她的双眼放着光芒,她的双乳已如同找不到方向的蝴蝶,死死地吸引着众多男人的眼光,在这种审视中都发现她的身体和那强烈扭动的挎部有一种催发他心中从未有过的发泄情绪,他心中略过一丝可怕的阴影,他突然发现自已的一向清高和孤傲被这个性感而似乎由于兴奋全身张开着的女人差点击碎。他真有些痛恨自已的不堪一击,很快就离开了这个令他有些气闷的地方。

  夜晚徐徐的海风又将他还原了,他沿着海边慢慢地走着。往事就象一个无形的正不断收缩的紧箍咒,他感到头痛了。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他要赶快回去吃几片安眠药,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他拿起安眠药时,他的双手又停住了,离婚后的第二天他吃下六片安眠药的情景又出现了。他原以为可以将感觉性的东西包裹在睡眠之中,他一口气吞下六颗之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知觉的逐渐丧失,但几个小时之后,他脑子中仍然俘现出他妻子与他从街道派出所走出来后急急地扔下他奔向早已等待在铁门外的恋人的情形。他清楚地记得前妻远远地伸出她那修长的右手抓住了那个男人也早以伸出的右手,那情景真象是她担心受怕摇摇晃晃地过了一段危险的独木桥后终于到达了对岸。一种巨大的悲闵感和委屈感从心底缓缓上升,他忍住了眼泪。他用力回想他与妻子结合五年来的种种情景,但终于没有找到类似于眼前这样两个人的心心相应而又彼此依托场面。在那个男人也同样急切地拉住了她妻子的手时,他本能的想上前给他两个巴掌的欲望一下子降为零。他只能呆若木鸡,身子下沉,他靠在了身后的铁门上。

  是铁门的响动让他回头看了一眼,在他回头的一刹那,他象是被电击中了一样差点叫了起来,他觉得这铁门是那样的熟悉,是的,他想起了那张底片,他母亲在后半辈子唯一的精神支柱。三十多年当他母亲已由一个当年被众多人艳羡不已的美人变成面如核桃般的老太婆之后,他竟在这扇铁门前接通了曾带给母亲苦难的父亲在狱中自缢前的感觉。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句话,但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三十年河东还是三十年河东啊,他想。

  听母亲说父亲照完那张像之后就入了监狱,那么现在他离开了这扇铁门之后将走向何处?他似乎一下子找不到方向。眼前车水马龙,喧嚣不已,大街上的人流似乎每个人每辆车都有着自已的方向,而他却不知路在何方?他的妻子与她的恋人已经乘出租车汇入了车流,她们的方向是那么确定无疑。他的大脑完全不敢想那辆方向明确的车会停在什么地方然后又会怎样。

  人们来来往往到底要去哪儿?他无力地靠在铁门上仔细地打量着。

  有一个老头正吃力地蹬着三轮车,车上坐着一个六七岁的胖男孩,那显然是他的宝贝孙子。他想起结婚二年后的一天晚下,他与妻子商量是否要一个孩子时妻子那不屑不顾的样子和十分随便地甩出来的一句话,“别做自已无能为力的事情!”。他当时竟一时没有理解过来,因为这句话并没有主语。但从妻子那种神情中他好象明白无误地是在说他无能。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笼罩了他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当他妻子醒来时他满脸铁青地对她说无论如何要去医院做个检查,如果他有病他希望采取一些措施,他希望有一个孩子,他说他要让母亲这辈子早一些得到天伦之乐,如果他能给予的话。但是检查的结果令他俩大吃一惊,不是他而是他妻子患有先天的不孕症。妻子出医院后一直沉默着,他似乎也没有任何气力去安慰她,他只是觉得今天的结果将昨天晚上的屈辱换成了绝望。

  对面街上有一个穿灰色筒裙的女孩在漫不经心地看着橱窗。哦,这是一个与他有些相同的人,她的目的性不强,她不知道自已要买什么,也没有专注的神情,只是用一种浮泛的眼光看着似乎与她无关的事情。他不自觉地多看了看自已的同类,可当她转过身对着他的方向走过来时,他的心脏猛地抽动了几下。这个女孩那么酷似他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也就是他的未婚妻,就是在他认识那个穿白连衣裙的女孩舞会上,在一曲终了他和白连衣裙相互又凝视了几秒钟瞬间里,他那个正以每一根神经都调动起来爱着他的女友心在痛苦地粉碎着,从那时起她清楚地意识到她自已再也没有力量缝合自已已经破碎的心。她对他苦苦哀求近乎乞讨,那时的大学校园并不允许公开谈恋爱,而她每晚则在他那栋男生宿舍前徘徊,她死死盯着他的窗口,好在他住在一楼从窗户中她能看得见他是否在。于是她想尽各种办法约他出来。他们只好到原先常去的远离学校的杂树林中,她再也不象以前那么害羞,还不到小树林她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他,她希望他仍象过去一样冲动,一样在抱着她之后就完全需要她。然而自从那天的舞会之后,他再也没有原先的急切,在相互搂抱久了之后他被她引发出来的激动多来自于一种本能。与此同时他与白连衣裙的每一次相见都让他十分憎恶自已这样的举动,但每次在她灼热的身体裹挟下都不得不妥协。他心中崐隐隐觉得在春之声园舞曲中他轻轻托起白连衣裙时才是自已梦寐以求的爱情方式。所以每一次小树林的约会后他就沉默不语,这种情景总是让她想起那个舞会散场后他双唇紧闭样子,每当这时她也不敢开口说话,她已经感到这种难耐的寂静是在预示一种不详的氛围,当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偶尔在校门口发现了他时,这种不详的氛围已完全罩住了她的全身心。

  那时的他正文质斌斌地与一个白上衣的长发女孩告别,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看见过的温柔含蓄,她脑中迅速闪过他伏在她身上时由于难耐的饥渴在满足时满脸的变形,她真的一时半会儿难以将这两副脸面联系起来,而当她发现那女孩正是舞会上的白连裙时,她清晰地听到了她内心的撕裂声。在这种声响的重复中她看到白上衣走了,看来她不是这所大学的。当那个舞会结束后,她就想问他那个白连衣裙是哪儿的,但她总是开不了口,对于她来说,那似乎是一个禁区,现在她至少弄明白了她不是本校的,但现在看来弄清这一点并无任何意义,她眼前的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侧面的她,他就那样带着刚才与白上衣告别的表情目送她在大街上的背影,其实白上衣早以消失在人群中,他仍原地不动地站着,就象那天舞会一曲终了他和她仍然站了几秒钟一样。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嫉恨白上衣,而是涌起一种由衷的羡慕,一种悲哀的绝望的羡慕,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已的衣着,上红下蓝,她与白上衣生活在两个色彩中!当她再抬头看他时,他已转身走了,她就那样可怜巴巴地跟在他身后,约十分钟后有一个路过的人跟她打招呼,他才吃惊地回过身来,她没有理睬那个人,他从她麻木而阴森的眼神中得知,她什么都清楚了,他无法回避。

  他跟她说能否去小树林中谈一谈,她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去小树林要经过一个水库,原先他们晚上来这时,每走到这儿,她都说怕掉进去,他总要习惯性地拉着她的手,扶着她,总是在那时,她就倒在他怀中,他也全身不自觉地躁动起来,每次在那儿他们就急匆匆地奔向小树林,在那儿他就一发而不可收拾,而她是百般的依从,依从得让他近乎于放肆近乎于让他自已也无法相信的发泄,而她却认为那是他爱得疯狂,而当她今天下午发现了他对待白上衣的神情时,一种自轻自贱的羞辱感让她讨厌自已连同身体,她觉得自已与那个白上衣该是多么地不同!到底哪儿不同她没有力量去想,她只是木木地跟在他身后,那时天色已晚,经过水库时她淡地瞟了一眼,在暮色的苍茫中水面泛起一种若隐若现的紫光,奇怪地是她一点也不害怕,他也没有拉着她的手。到达小树林之后他似乎憋足了劲一口气告诉她他想与她分手,他说白上衣如何如何,这些如何如何的填空就是她那时没力气想的答案,他说他很感谢她,要一辈子感谢她,至于怎么感谢她他没说,令他奇怪的是在一路的毫无表情的沉默后她说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如实回答她一个问题,他迫不及待地问她什么问题,看着他急切的脸她冷笑了一声,她说他跟白上衣是否也会弄痛她是否也会把她的乳房咬破?他十分奇怪于一惯害羞的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说不回答,她问为什么他不回答,她阴森森地说如果不如实回答分手办不到。他只好说跟白上衣在一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想象的感觉,一种极想爱护她的白色衣服保护它不弄脏的感觉,到现在他只是想轻吻她,而这还未实现。她点了点头说她同意分手现在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他如释重负地走了。

  她来自北方一个偏远的小城,父亲是一个小厂的工人,一生受够了父亲罪的母亲用自已的切身经验流着泪告诉她,到北京上大学后一定要找一个好人,这比找一个好工作还重要。在系里组织的一次越野长跑中他摔了个跟头,而他就在她的身后,他立即扶她起来,那次她摔得不轻,以至于他只好连扶带抱,那时他25岁,那是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当她能自已走动后他仍在回味她靠在他身上的感觉,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也认定他就是她妈所说的那种好人。她们开始了小树林中的约会,一周二三次,每一次在他吻她后她就不想再让他碰别处,但他已经十分的满足,在一年多后他的手终于碰到了她结实的乳房,捧着它时他几乎头晕转向,之后他们几乎每天一次约会,他从激动的捏搓变成了轻抚,她就在他这种温柔的抚摸中解开了自已的皮带,象导航一样把他的一只手从一只乳房上移开,带它到了另一个天地,当他沿着她指定的路线小心地向下突进时,他觉得那条线路是那样的漫长,好象走了很远很远才到达那片早已潮湿的处女地,他和她再也无法忍受,就在那时她在惊恐和渴求中终于给了他全部,在语无伦次中他说毕业后就娶她,黑暗中他看见她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当时他似乎觉得那一点头就象一份合同终于签订了,尽管签订得非常的缠绵委婉,但仍是一个合同的签订仪式。后来他们俩每一次在小树林中的会面后他都觉得这种约会是在强调和牢固这个泪汪汪的契约。

  但他欲罢不能,每一次任何外在的性提示和男生宿舍不经意的玩笑他总会一次又一次涌起与她一起去小树林的冲动,在那里,他可以任意地摆弄她,而她在害羞中总是温柔的顺从,因为她认为自已已经是他的人,总是在他的慌乱和急切中她痛苦地呻吟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树林和她的背影,每次到小树林中那种不知是由于痛苦还是沉醉的呻吟现在又重现在他耳边,他几乎难以忍受,不由加快了脚步,似乎怕她犹豫之后又追了上来。第二天下午他才知道自已的这种担心与她当时的心情相差是多么的大!

  她的尸体从水库中打捞出来时听说已变形,他当时听说时正好坐在床上,他一下子就瘫软了,然后发烧说梦话然后是近一个月的委靡,谁也不知道他生病的原因,医生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系里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把他分到了一个无须坐班的报社。

  他几乎在恶梦和无休止的低烧中生活了三个月,他既不想上医院也不告诉她母亲,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正好让他既没有力气面对自已的内心也没能量面对别人,身体的骣弱让他有一种逃避的可能。

  三个月后将他这段生活画上休止符的还是白连衣裙。那天他漫不经心地在报社的摄影部看到白连衣裙的背影时,几个月来缓慢跳动的心一下子加速,他走向她说您好,她稍稍惊讶地说您怎么消失了,他心中隐隐高兴起来,她还想着他!他说自已生病住院,白连裙露出了同情且关切的神情。他们当天就开始了约会,白连裙带他去了音乐厅听一个钢琴演奏会。因为当时白连衣裙是音乐学院钢琴系即将毕业的学生,整个演奏会他并未听进音乐,而是在倾听自已的心声,他开始了自已内心的独白,三个月他才恢复了这种知觉,他内心发誓自已这辈子要让身边的她比所有的女人都幸福,他深知这是用一个生命换来的。

  他们开始了当时能够想得到的一切浪漫的约会,他对她细心的呵护让她感动无比,即使在最黑暗的路上散步他也只是握住她的手,只是用手传递给她一种无言的温热和爱恋,这种说淡不淡似浓非浓的绵绵温情与她以往的恋人昔日恋人的那种爱时灼热,冷时漠然的方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在狂爱之中他那如山崩地烈的欲火,那种煎熬的痛苦让她手足无措,以至于找遍中外名曲她都无法形容,她觉得那种欲火会把她头脑中所幻想情调烧光,每当那个时刻,她都觉得她昔日的恋人在她眼前变成一片刺眼红色,而她的白色则显得无以匹配,也抵挡不住那红色的膨胀。当她在舞会上被他的手轻轻托起时,她暗自对自已说那是她想要的感觉,而崐自从那次校门分手后,他再也没有找过她,自尊使她度过了莫名烦恼的几个月,不过在这几个月中由于她外表的吸引力在她身边团团转的人让她难以安闲,而内心曾多次重温舞会上他托起她的情景。再次见面之后他给予她的仍然是这种感觉的延伸。 她决意嫁给他。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内心几乎感动得哭泣了好久,他不仅园了自已的梦,而且获得了新生。为了她,他甘愿放弃外面世界很大一部分,在哭泣中她母亲看着老头老太太的神情一次又一次重现于他眼前,他觉得那就是生活的全部谜底,而白连衣裙则是他打开这个谜底的金钥匙。他开始为完全拥有这把钥匙而拼搏,为了得到独居的房子他加班加点为部门主任出谋划策,在那一段时间他把自已的那个版面弄得极有特色,组织了几个专题高质量的稿子,连总编都兴奋地打电话给他的主任说此人应重用,不到半年,他就提为副主任,他看重的不是职务,是这个职务带来的一个两居室的房子。

  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托着她妻子那张气质高雅的脸孔喃喃自语说自已不忍心破坏这件艺术品,在月光的沐浴和肖邦的钢琴曲中他们相拥着依偎到了天明。这种心情驱使他在婚后一个多星期才与妻子真正有实质的性行为,尽管他万般柔情,妻子仍感丝丝疼痛,在他发现床单上的殷红时,他心中一下子略过了那个跳水自杀的女友的愁苦的面容,那时欲火中烧的他竟对女友的疼痛毫无察觉,以他当时的粗暴和急切,她该遭受了怎样的疼痛?记忆的游丝缠住了他的手脚,他无法再进行下去。

  日子仍然沿着他想象的轨道前行,依旧充溢着温情,只是由于他对妻子过于爱护使他将性生活的次数减少得不能再少。他暗自发现妻子自从感受了那种欢爱后漫漫地在发生的变化,如果说少女羞怯和纯情包裹的是一个封闭的女人,那么不知是什么使这种封闭的东西一点一点在减少,或者在她身上毛孔正一个个张开,他觉得妻子似乎被一个什么开关漫漫打开了。她有时不再系上衣的第二个扣子,夏天他发现妻子白色的衬衣下粉红色的胸罩若隐若现,连短裤也与胸罩同色。对妻子的这种变化他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打开他妻子的开关却无法再使某种门关上。然而这些变化并未实质性地影响他的家庭生活,这点在同事之间并不避讳情人问题的情形下他崐对自已的婚姻仍然十分满意。他花了近一年半的时间为妻子换了一台新的钢琴,妻子的练琴声如同他心底的写意画。每当妻子出国演出或出差外地他想念她时就坐在钢琴前心中默念妻子平日爱弹的曲子,所以长达一二个月的分离也未觉得异样。让他惊讶的是妻子每次外出回来床上动作的主动和娴熟,性感一词使用的频繁。白色在她身上几乎不再看到,红色和紫色成了她衣着的主色调,原来几乎不化妆,现在却每出门必涂上鲜艳的唇膏。这一切变化他都私下归结为少女向少妇的转换,因为,在他看来生活依然在原有的轨道行进。他实在找不任何理由来责怪她,她并没有错。他仍然是如先前一般呵护着她,有一次完事后她说你不要把我当作瓷娃娃我不会那么容易碎的。

  让他完全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他出差一个月后回来的晚上,在楼下他发现他家的卧室的灯光是粉红色的,一阵愉悦浮上心头,他想妻子可能是重新装饰了房间想给他一个惊喜,这正如他提前二天回来的意图一样。他大步奔向家门,自打他结婚以来,每次回家他的脚步都是这样的急匆匆的,他觉得外面的世界是一个空洞的舞台,而家则是他们自已的温床。他看了看表,正好是十点整。每次从外面回来他总是轻轻打开门,然后再喊妻子,他这样做一来怕妻子受惊,二来怕妻子正在洗澡或已经上床休息不方便,所以每次回来他都这样。他刚想开口就听见卧室里妻子正急切地说话,一个男人含混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卧室的门只掩了大半,床上的两人在粉红色的灯光下似两团火球交混在一起,令他后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可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因为他实在不能将床上翻滚并与另一男人喊叫着的女人与曾在舞会上托起白连衣裙联系起来!待她妻子赤身裸体从床上下来准备上卫生间时他手中提着的箱子才落到地上。

  在离婚之前他说只有一个要求否则他就一直拖下去,妻子急切地问是什么,他说她要如实回答她为什么这样做,他记得这可能是妻子对他说最多的一次,她说她在国外时那个男人曾带给她一次令她魂飞魄散的狂欢,她再也离不开他,她爱他的不顾一切甚至是粗野哪怕是带给她疼痛,这带给她艺术上的冲动与灵感,她如果总是在他的这种温吞水中生活,那么她的艺术才情将被扼杀,她说心中最难以忍受的是他的那种毫无冲动的轻柔好似怕打翻什么似的,而在这种轻柔中似乎有着一些难以说得清楚的秘密。

  几年前小树林中与女友的最后一次谈话在他耳边轰响,他的双耳似乎鸣响不停,他就那样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二

  从到鼓浪屿的第一天起,潮湿空气一直浸泡着膨胀着他的记忆,现在他才知道离婚后沉默的日子原来是在将过去一一封存装入一个密封的瓶中,如今在这里瓶盖却被自动打开了,记忆如同游丝般密集地罩住了他,他觉得透不过气来,过去以压倒的优势让他既有能把握现在也没有办法去奢想所谓的未来。

  在离婚后的日子,他主动写了辞职报告,他没有心力想别的事情只想做一个普通的编辑聊以度日为生。他又不坐班,每天早上醒来常常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而到晚上他已习惯性地坐在阳台上向下看着一个个窗户中各种色彩的灯光,说看其实是似看非看,更多的是想,也可以说是似想非想。有好长时间他已不需要钟表生活,日与夜分别并不大,也没有人催他起床催他上班,只是要记住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他要回南城看母亲,年迈的母亲已进入老年痴呆阶段,但顽强地记得在他进门和离开时他时用手摸摸他的头,每当那时他才从淡然状态中复苏,泪水在眼中打转鼻子发酸,他想起自已曾那样呵护着前妻,而她从未象母亲一样这样摸摸他的头,三十六七岁的他竟象孩子一样渴念这种疼爱,而母亲的确老了,因为她竟没有发现他眼中没有流下的泪水,他多么想让母亲问一句孩子您怎么了,而那时他会在母亲怀中痛快地哭个够。他记得七八岁时看见别人的父亲疼爱孩子时,他回家不说话母亲总是能发觉然后问他怎么啦,他不回答而是在母亲怀中委屈地高声哭着,善解人意的母亲从不问个中原因而只是用手抚着他的头。

  他现在真的担心这个动作已只是作为一个仪式存在,而母亲衰老得不再关心它的内容,但他实在不能让自已存有这样的念头想像母亲,正是她的存在使自已能知道每周有的个隔断,所以每当母亲用手抚摸着她的头时,他有好几次竟能在母亲那只干枯的手上真切地体会它的温暧,在这种温暖中母亲凝神看着老头老太太默契相处的神情就象一个定格的剪影一次次现出他的脑际,在这神情中他甚至读出了他自已的后半辈子生活内容。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奇怪的是他竟没有生病,有时他真渴望大病一场,因为上一次的病后是生命内在的根本复苏,他觉得康复的过程很可能就是唤醒体内某种欲求的过程。

  然而他没有生病。倒是一个女作家的稿件让他有知遇之感,那天大家一起吃饭时一位其貌不扬的女作家交给他一本小说集说是请他指教,他发现开会近一周来他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她,也许是她的长相太平凡也许是他一味地沉溺于回忆之中吧。然而这部小说集却吸引他全部读完了,从小说中虽然他不能断定那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然而那种对温暖和爱的期待之切以及在幻灭过后的透悟使他涌起一种想了解她的愿望,做编辑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想到要约见一位作者,以往无论是多么有名气的作家他从未这样做过,也不想。他似乎觉得整个相见的过程中他脑中都在默念着一句话:世界很大,而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角落。他觉得这话是对他前半辈子人生观的精辟总结。

  见面的地点是在海边,他也不知道什么会约在那儿。见面的结果就是他们彼此觉得自已就是对方的一角,在双方如此默契的欲求中,他们双双提前回到了北京,仅仅一个星期他的生活就完全改变了,在飞机上他不可思议地想着。

  他将她带到了他的家。他惊奇地发现她是那么熟悉他的家,当她在厨房里顺势在门后拿围裙系在腰间时,他的心为之一动,在与前妻结婚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为了保护妻子弹钢琴的手,从未让她到过厨房。如今,站在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却实实在在地带给了他心中一种长久未曾涌起的暖流,在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母亲那只形同枯槁的手。是的,世界很大,而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角落。他再一次默默地念着这句话。

  以后的情感进程之快并没有让他们双方感到意外,几天之后他就让她搬过来住了,她离婚后一直住在一个租来的小套间中。他和她都不知道是彼此的需要还是柔情密意使然,但他们认为区分这个并不重要,因为只要是她在家等着他上楼的速度自然而然地加快,这个就足够了,他想。

  不知有多少时候,他每每看到自已家的窗口时就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他真的不愿意回到那个屋子,他再也不愿意说成家了,他认为那只是一个房子而已,然而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去处,在那时他每每看到一个倒卧在街头的人他都能将自已列为他们的同类,在无家可归这一点上他们只是物质和精神层面的区别。然而他还得回去,回去活着。

  现在每每回到家,他不知道自已不愿意还是真的记不起自已过去的日子。无论是一起散步还是共同买菜做饭还是收拾家务还是床上的温柔,他觉得生活就象给他这样一个已锈蚀斑斑的机器上了太多太多的润滑油一般。

  重新让他续起往事的由头来自她在他们亲密之后她的一句问话。她似乎准备了很久之后才那么躲躲闪闪地轻声地说我是不是长得不太好看?她的这句问话将他从自见她以来那种沉缅于一种感觉中的状态一下子拉回清醒中,他定了定神,这才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近半个月以来这是第一次那么客观地看着这个已经让他找到家的感觉的女人。她在问完那句一直想问的话之后显得有些可怜巴巴,她在如坐针毡地渴望着他的回答,他不明白自已为什么将她如此看重的问题忽略到了这个程度,他捧着她的脸喃喃自语地说不不,这个姿势和语言一下子将他的记忆回到了好几年前,那是在阳台上月光如水,阳台下桔红色的灯光连片,那时妻子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担心出国飞机会如何如何的话,他也是用这个姿势也是用这样的语调急促地说不不,比现在多了一种感觉的是他筒直不敢想象那样洁白纯净高贵美丽的她会有任何不测,不知有多少次他惊叹妻子的外表的美和内在的气质。他在说完不不之后就那样呆看着这张脸而冥想着前妻的神情,他发现哪怕是妻子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的情景他都能复现,毫无疑问,那个漂亮的女人仍然栩栩如生地活在他的心里。

  在这段其实只有几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她的心其实在煎熬着,她虽然清楚地听到了他连说不不的声音,作为作家她太明白那种言不由衷和痴呆的神情意味着什么。有一天她偶尔在他的书架上看到几本关于情爱方面的书,书的侧面已有厚厚的尘土,她随便翻了一下竟然发现了一位女人放大的白色基调的肖像,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那位女人都极有魅力,且不说其艺术品位,单就那唇齿和眉宇间浸染着的傲气就是她始终追求着但又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

  无疑,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这是她极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的现实。一个曾经被漂亮女人打败过的她如今要面对却是这样一个不仅仅只是漂亮的女人的阴影。

  她的丈夫是一个著名作家的儿子,从一家研究所下海后成了一个大公司的总经理。她实在弄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关注人的内心情感和品位的丈夫变成了一个见漂亮女人就动心的花花公子。有一次丈夫在酒后说老婆绝对不能不漂亮,否则男人会觉得这一辈子要么再找漂亮女人要么就会被压抑变形。从那时起,那个曾经与她心心相印过的丈夫已经死去,她不想离婚只是因为有孩子,因为想给别人看她有一个看似幸福的家庭,她不能从本质到现象全部丢失。如果他的丈夫不是有钱,如果社会上的情人和小秘风不是刮得那么凶,她想,她仍然会拥有曾经获得过的东西。天生极聪明的她不想也不可能与这个时代去抗争,她不想象唐吉诃德一样可笑,因为她认为自已还有这个承受能力。最让她感到难受的是同事和朋友每每只是高度评价她的聪明和才气,而从没有人说过她的长相。有时她宁可自已那怕是傻些而长得略为漂亮一些。开始和丈夫出门丈夫总是对相貌姣好的女性予以关注时,她总是提醒,而丈夫总也不以为然。有一次在外面吃饭时席时正好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丈夫态度激怒了她,她当场离去。丈夫回家后酒气冲天地说有本事你自已也具有人家那种气质!在说完这个后她丈夫似乎嘀咕了一句丑女多作怪之类的话。从此,她彻底绝望了。当初并不是她死乞百奈地要跟他的,然而,时过境迁,现在这个旧帐跟谁算呢?

  丈夫在外面的事情他一概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也装不知道。然而她不知道也得知道,那天她外出回家后发现丈夫在她的床上与一个女人撕扯不清,她推开门的刹那觉得血全部冲到了头顶,她竟直走过去将那女人的衣服一把扔出了窗外,丝织的黑色三角短裤和胸罩在空中随风飘动然后缓缓挂在一棵饱胀着生机正吐新枝的万年青上。当她转过身来时发现那女人披着一肩长发赤身裸体地面对着她,他的丈夫想为那女人披上他的衣服结果被她挡住了,那女人可以说是昂首挺胸地盯着她,她惊叹于她丈夫的眼力,因为他丈夫能透过衣服看清女人的原貌,而许多男人常常被迷惑。就身体而言,面前的这个女人应该说是女人中间的姣姣者,也许是由于刚刚狂欢的原因,她浑身的每一毛孔都兴奋地张开着,热膨膨的。丝毫也没有因为她的突然回来而让自已的身体有些许的冰凉。她注意到她并未化妆,她的红唇她的双乳她的腰肢她的修长的双腿都令她想到他那早已成为花花公子的丈夫一定在某个时候向她描述过她的身体。她双手抱着自已的双肩,觉得有些冷冲了出门。

  她来到的是公公家,也就是那个著名的作家那里。婆婆正带着她三岁的儿子在院外散步,她抱了抱儿子,身上觉得些许的温暧。儿子跟她感情并不深,由于她一进入写作状态就忘记一切,婆婆不放心宝贝孙子就一直带着。婆婆家离她自已的家并不远,但她去得不多,不是她不想儿子,而是受不了公公忘情地看她的眼神,在那种眼神中她觉得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公公62岁,婆婆比公公还大三岁。公公在文学界的德行和操守是公认的,尤其让人佩服的是在离婚大潮席卷文艺界的情况下,他的公公更为各种有识之士钦佩。然而她在无数盛赞面前她从来只能保持缄默,她深知一种所谓的操行和德性是在靠什么东西在维系,作为作家,她只能是感叹人性的复杂和混沌。

  有一次婆婆生病住院,送饭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因为她的丈夫是独子。她每天必须为心脏病的婆婆擦洗身体,可怜的婆婆年轻时也是大家闺秀,解放后一直做小学教师,如今的衰老让她每次擦洗时心情沉重,她不知道自已将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那天回到公公家时已是深夜,公公的灯仍然亮着,想必他仍在写作。因天太晚她没有回家就睡在平时客人住的地方,她刚换上睡衣,公公就站在了她身后,公公拉灭了房间的灯,她完全知道会发生什么,极度劳累的她不仅远远无法招架公公的有力和兴奋,更重要的是公公在死死抱住她时竟说出了她怎么也无法想像的话,他说求求她他真的受不了,他说想跟他睡觉的年青女人多半有所图而一旦满足不了她们的要求事情就会被别人知道,他说你丈夫在外面有很多女人我早就知道,他不珍惜你我会的。这最后的一句话让她几乎在瞬间滋生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情绪,她真的想报复一下他的丈夫。如果说在公公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仍在拼命为自已的尊严抗争的话,那么,后面的一句话彻底将他的所谓自尊击得粉粹,连她的公公都知道他丈夫对他的羞辱,都在可怜她,她为什么不可以还击?公公的热气包裹着她,她一改刚才的生硬,由顺从变得放纵起来,她配合的主动让公公竟感激无比,丈夫冷落了她一年多,在公公的欲求中,她的体内竟也出现一种被挑动起来的从未有过的激情,她敢说跟他丈夫她从未如此主动过。

  60多岁的公公竟保持着完好的体力,并用这体力对她的身体表现出了无比崇拜的热情,在忽视她丈夫和公公这种父子关系的时候,她真的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快感。公公更是充溢着无尽的活力,恨不能给她全世界,她说她只想出国开始另外一种生活,公公遗憾地答应了。因为如果不答应他怕她将一次也不会再给他。在这种近乎沉沦的关系中她照着镜子时真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是自已干的,但她不能自拔,一是丈夫带的那些漂亮女人已明目张胆地在羞辱着她的身体和心灵,二是丈夫即使回家睡觉也从不与她哪怕是丝毫的亲热,作为已婚女人的她内心的渴求难以在她同辈人那里得到释放,而她的公公却对她倍加温存和宠爱,在那种近乎于堕落的交欢中,她内心已没有力气离开他的公公,她甚至想如果当初嫁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她也许会有一个适合她自已的家,他会象现在一样呵护着她顺从着她并用老年的温情包裹着她。难怪社会上老夫少妻越来越多,尤其是象她这样并无多少姿色的女人,真应该选择象父辈一样的丈夫,这种结合虽不似年青情侣之间的如火如荼急风暴雨,而那种温情脉脉和风细雨的柔情也足以让她这样一个心灵已是百孔千疮的女人得到慰藉。

  然而和她相拥在一起的却是他丈夫的父亲,她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在一年多后她终于想离开这样一个撕扯着她让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庭。她要寻找发作的机会以痛下决心,那天机会终于到来,丈夫晚上回家了。

  “你怎么不把那个敢赤裸裸地面对我的女人带回与我同床呢?”她故作平静地说。

  “如果你和她都脱光,我怕你在她面前感到害羞!”他意识到了她的挑衅,也平淡地说。

  “害羞的好象不应是我而是你吧?”血液涌上了她一贯苍白的脸。

  “我这人从不害羞,这你不是没看见吧?”他嘲讽着。

  “那可不一定,如果昨晚你要看见我和你父亲在床上的情景,那可保不准!”一股恶狠狠的要打碎一切的情绪在她心头脐胀着。为了挣脱和这个可恶的家庭的联系,她不得不斩断了一切后路哪怕是出卖自已。在她想到这一点时她同时也感觉到了他丈夫重重的一击,她晃了一下还是站住了,站住后轻轻笑了起来,轻轻地说:

  “你也有受辱的时候?这就是我为什么和你父亲干的原因!对了,离婚申请在抽屉里,请你在羞辱之余抽点时间签个字。”说完她转身就离去了,她清楚地听到墙上玻离破碎的声响,她知道那是她们结婚照被打碎了,其实早就碎了,用不着打,她冷冷地想。

  那一声破裂结束了她不堪回首的历史。如果说被羞辱象一只恶魔勾出了她心中的变态,那么眼前这个捧起她的脸的男人却真正地换发了她内心深处一股股柔情,许久以来积蕴的母爱和情爱她全部都用在了他身上。

  她们共同默念着营造着她小说中提到的那个角落。然而一封从美国的来信却将这个角落与外面的世界接通了,在这封来信面前他和她共同预感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角落似乎要发生某种改变。

  这是一封带有相着优厚条件的邀请函,信寄自美国的一所大学,信中说她已获准去那所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年薪有一万五千美元。她很清楚这是她的公公在与她缠绵期间为她办理的,对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他的。

  他告诉她,那个角落其实在他们的心里,心里的角落比任何其它的角落更重要,所以她尽可以选择去美国。在那个时候她难以表达她内心的激动热流,搂着高大的他失声痛哭起来,痛哭之后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温情脉脉地交织在一起,他们都感觉到了那种来自于心灵深处默契之后真正的灵与肉的结合。

  在她出国前的一段日子里,除了必需的外出办事,他们整天不出门,因为彼此都舍不得花去他们已经不多的时间。那段时间就是他人生中的蜜月期,在她极其平淡也可以说是有些不太好看的脸上他总能看到一种类似神性的光辉。那个时候她的眼前总是出现跟他丈夫睡觉过后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女人的身体。她不知道这种极端的场合是怎么联在一起的,每到那个时候她不得不想起她与公公沉沦以及要让她们共同的角落移位的邀请函。如果说他丈夫带给她的是羞辱感的话,那么,她的那段堕落带给她的却是怎么也挥不走的耻辱感。这两种感觉几乎破坏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正常运转的神经中枢,因为她发现自已不再有能力去承受真正的爱了,一旦对方表现出对她的欣赏和珍爱,她便觉得自已如同一件被蹂躏得面孔千疮的衣服,而这衣服与对方表达的美好是那么不合。她在内心发誓一定要让他也去美国,后来她又多次向她表示到美国后她立即着手他的探亲事宜。为了他能尽早去美国或者说为了让签证能顺利过关,他们抓紧时间去登记结婚了。

  他的第二次婚姻虽然没有任何仪式,然而他在内心却以最隆重的最盛大的典礼迎接了她的到来。为了保护那个人到中年才找到的角落他愿意将他后半辈子的所谓事业不予考虑,将年迈的母亲交给他的哥哥照顾,为了这个女人的幸福他愿意走遍天涯海角去保护他们的角落。

  在她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彻夜未眠,他不断地哄她睡一会儿,然而她却总也睡不着,他说如果她再不睡他就会生气,这样她才假装睡着。在那个时候他又习惯地走到阳台上点着了烟,他看着楼下午夜的瘳瘳灯光,心里静默地感动着,为自已人到中年才找到的温暧,为他们共同建造的角落。在灯火的明暗中他静静地体味着他现在拥有的一切。然而,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将不会触摸到她身上的温暖了,在想到这点时,烟头烧痛了他的手,他急忙扔掉它,几乎是冲进了卧室。

  她其实一直在等着他。那天晚上她为了让他快乐几乎是为他做尽了一切,他觉得她一晚上似乎变了几个角色,既是妻子又是情妇还是母亲。应该说他的感觉是极其准确的,因为在她作为妻子与他合为一体时,也带出了她与公公的放纵不羁和那种无法摆脱的堕落感,在那种感觉中他象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意外和手足无措,她发现他多么象她的儿子!一种久违了的母爱袭上了她的心头,她变得象个母亲般地疼爱他。

  所以他后来竟不记得离别的情景,而那天她赤身裸体的异常表现却历历在目。在他的惊讶中,他发现自认识她以来那是第一次看她的身体,她显得十分的瘦小,乳头过大而发黑,也许是哺乳时间过长,双乳略有下垂,肚皮上有一些大的折皱。看到这些时他下意识地回忆起了他的前妻,她有着一个足以让绝大多数女人自卑的身体。但这种记忆的游丝很快被切断了,因为她将他象孩子一般搂抱在怀中,他真切地体会到了来自她那瘦小身体内的让他安宁的温度,这毕竟离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太遥远,他将她搂抱得更紧。

  三

  自她去美国后,他比任何时候去办公室的次数都多,因为他要去传达室取她的信。收发室老头问他是在等谁的来信,他说是在等一件稿子。但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他不得不对好心的老头说实话,因为这样还可以在邮件晚来的时候与老头聊聊天以渡过那段难耐的时辰。

  老头将她的第一封信交给他时,他象孩子一样地对老头说您真好。他克制着自已的冲动没有在路上打开,而是带回家中用剪刀剪了个很整齐的口子。信不长,但充满着对他的思念,信中也提到了美国给予她在视觉上的刺激。并再一次说将加紧办理他的探亲问题。他认为有思念就足够了,能去固然好,但如果太麻烦太让她劳累他宁可等她回国。他深信他们共同的一角已经延伸到了万里之外的美国,尽管有一角在异国他乡,但角落的性质并未改变。

  他注意到她的第一封信是到达美国后的第四天写的。刚刚收到信的他当然不会第二天就到传达室,但他仍然还是坚持去办公室,因为那样他可以经过收发室,那个报社门前的小屋在他看来已变得十分亲切,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与妻子的情感维系似乎就靠着这个破旧的小屋和那个已经秃顶的老头。

  有一天他与老头闲聊时老头说,好象您爱人的信比以前少了?说很多出国的人先是一周一封信,然后是一个月然后是二个月然后是半年再然后是没音信,老头说自打能出国来他见到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说她很忙,忙着学外语等等许多事,老头也就没再说什么。但他回家后发现原先她是一周给他写一封,后来不知为什么变成了十天,半年后变成了一个月。他似乎习惯了等待而忘记了从老头的角度去考虑。他开始讨厌那个多事的老头了,这正象他讨厌那一对让她刚毅的母亲脸上现出暗然神伤的表情一样。在漫长的等待中,老头的话象幽灵一般挥之不去,他开始有一些担心,有一些暗暗的焦虑,但他写给她的信中却无法表达,因为她说她忙和累的程度让她身心难以支持,说她的许多观念性的东西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说她依旧想他,只是在两个月后她就再也没有提及让他尽早探亲的事情了。他想她可能太忙了吧,他只能这么想,因为他对于她所处的那个国度一无所知,而在这期间,出国的机会是不可能落在他这样对工作一个毫无进取人的身上的。如果是他以要房子前的那种态度对待工作,他很可能会轮上这样的机会,他似乎有些隐隐的后悔,否则,报社每年去美国的机会就有可能降临到他的头上。

  半年之后她说要去欧洲见见世面。在这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音信。半年后的两个月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安眼药从二粒加到了六粒。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他离婚当天吃的数量,一种不详的预兆笼罩着他。恰好他的一个要好的同事去美国,他请他去一趟那所大学,问问校方她是否还在,如果不在现在的情况又如何,毕竟她仍然是她的妻子。

  同事从美国回后说是要到他家中来一趟,他预感到了事态的不妙。

  同事说他第一次去的是她原先住的宿舍,两人合住,另外一个女的来自香港,那个女人说她在这里只住了半年就离开了,似乎是去什么地方渡假,来接她的是一位老头,看上去60多岁,香港女人说可能是她的性伙伴,说到这些香港女人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显然她在国外并未向人说起过她国内的丈夫。香港女人说两个月后她从什么地方回来就搬走了,和她一起来的仍然是那个老头,香港女人说没想到那个性伙伴居然想与她长期同居。

  过了许久他才发现他的同事已经走了,他似乎记得他的同事劝过他什么。他站起身来时天色已晚,他缓缓走到阳台上点燃了烟。暮色中一家家的灯火慢慢亮了起来,在他的正前方,有一户人家的窗户中发出的光是粉色的,从那个窗中他的前妻走向了他,还是那次他遇到的那个赤身裸体的样子。

  他的大脑似乎已经疲倦甚至已经有些麻木,但下意识告诉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房子。去哪儿立即成了他必须考虑的一个问题,然而他真的很迟钝了,他就那么走着,也不知道是往前还是往后,过了好久好久他发现他已经走到了母亲的住的那条街。他这才想起自认识去美国的这位女人以来他来看母亲的次数极少,她去美国之前是因为他珍惜与她相聚的时间,她去美国之后他又一直在等待和期盼中煎熬。

  母亲仍然是老样子,失神的眼睛和干枯的手。那天他哥哥正好不在,他不等母亲象往常一样抚摸他的头,已经失声痛哭起来。母亲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孩子为什么哭啊,母亲语气的平淡仿佛对个中的原委无须关注,仿佛她已知道什么事情已经发生或者说她知道一定会发生。他再一次感到了母子之间无须多言的默契,他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就象在母亲的子宫中一样温存。然而他已经大了,而且已人到中年,他很快站起了身。

  离开母亲那儿时他眼前不断交叉出现了他生活中三个女人的脸,慢慢地三张脸都已肿胀变形,五官全都交混在一起,他极力想识别谁的眼睛应该在谁的鼻子上面,然而他真的分不清了,也许她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区分?他迟缓地想着。这个意念竟然在他脑际长久地长久地存放着,如果脑子是一部计算机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他的意图可以存盘也可以删除,然而现在他却不能。

  在走近他住的那栋楼时,他放慢了脚步,象原先离婚时一样地放慢了脚步,他第一次发现在他住的那栋楼上竖起了好几面霓红灯广告,各种肤色的女人摆弄着诱人的姿势在推销着千奇百怪的产品,挡不住的诱惑几个红字闪着光芒不断地跳动着。

  他周围的生活的确发生了很大的本质性的变化,而他似乎并未有多少察觉。而当他意识到时,他固守的东西已在这个时代显得那样地不堪一击。

  五颜六色的光让他头晕脑胀,他必须上楼,回到那个他暂时还可以藏身的地方。

  一九九三年夏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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