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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芬中篇小说--时钟在摆动

http://www.sina.com.cn 2000年12月08日15:34

  吴乃拿起电话,听到母亲说话的背景声音是儿子在含糊在哭着要妈妈的时候,她依着电话抽泣起来。

  她知道背后值班的老太太在用可怜的眼光看着她并且希望能看清她愁苦的面容,她本能地侧着身子,尽量不将头朝向左边,出了门。

  打开宿舍的门时她习惯地朝左边看了看,她的同屋不在,她坐到了书桌前。过了一会儿她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小圆镜子,然后她紧盯着自己的脸--一张瘦削而笼罩一层看不见的灰雾的脸。脸上有两条极细的眉,眉下面是两只小而长的眼睛,黑眼珠周围的眼白已经略显淡黄,是那种让人感觉不好的淡黄,鼻子很挺,同时也是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地方,所以她对它最为满意,但这种缺少变化的东西引不起人们的注意,除非它严重地妨碍了一个人的美观或其它。她又将视线牢牢地盯在嘴上,她痛恨这张嘴尤其是嘴唇,如今满大街的女郎没有一个不在这个部位作文章,而在几年以前没有多少人能重视唇。而正是她的唇冥冥中决定着她的命运,仿佛像一个杠杆在随意撬动着她人生大厦的基石。现在镜子中的下唇微微向下翻着,一大团棕红的肉朝外形成的自然弧线的两端已经有些向下,上唇与下唇的比例严重失调,与她的身体各部位的布局不相匹配。她的头发干黄,胸脯平平,腹部平平,腿细长脚瘦小,而唯有这个下唇厚实多肉,丰润鼓胀。在她二十五岁之前,她一直认为她在女性中属中等偏下,而如果没有这样的下唇她将跻身于中等之列。二十五岁之后,这嘴唇魔术一样地变为她脸上唯一的一个有魅力的角落。

  这种魅力已经由许多男人的眼神和一些男人跟她用嗡嗡声说话时她感到过。以至于每次听到之后她就长时间地盯着镜子,并且怪异地注视着别人的嘴唇,她好像不能相信自己也不能相信别人,因为,中学时女同学中好几个人曾经说她的嘴唇长得不协调,有好几年她常常幻想能否有一把刀在某一个她不会感到疼痛的夜晚,将她的下唇削薄以和她的细眉长眼小鼻子尖脸相配,那样也许她还有自己的特色,她多次这样希望着。

  她甚至恨这个唇了,因为在上大学三年级时,她的好友早已恋爱好几年后,她们班上才有一个男生在失恋时对她倾诉完痛苦,蹑手蹑脚地走向她有意图要抱她时,说其实你挺不错的。如果那个家伙不加上“其实”这个词,她会将她的头像其他人一样埋在他的怀里,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尝过与男人靠近的滋味,她想试试。但这个“其实”勾起了她对自己自轻自贱,她一下子觉得无聊而站起了身轻轻地走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在度过二十五岁时还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也就是说她的嘴唇还没有男人碰过,于是她就备加讨厌她那该死的下唇了。她似乎在渴望着奇迹的出现,渴望有人能忽视它而能看到她内心深处的丰富和她认为自己不知为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而珍藏的美好。

  一终于有一天这个奇迹出现了。

  但这个奇迹与她的期望的正相反,对方说出了令她震惊的话,他说你的嘴唇长得真有魅力。在他说完之后的好几分钟里,她就那样发傻似地盯着他,她似乎在搜寻他脸上是否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嘲弄她的表情,当她确定他的眼神是充满着她认为的真诚和她长期欣赏和期待的神情时,她变得有些手足无措,眼神闪烁不定,两颊发烫,嘴唇异样地红润。他当时在心里感叹她怎么会这么美,似乎有一团柔和光笼罩着她,也许是因为这种害羞他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也许是他觉得那么美的东西使他心里深处涌出一种莫名的想要触及的心理,那种心理就像见到一个可爱的小兔或者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伸手去摸摸一样。

  他想走近她。

  其实他赞美她时他根本想不到会引起这么大的效果,他甚至在内心责怪自己说话太随便和不分场合,因为这是在外宾招待所。他后来觉得如果她发呆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如果不是在一个雨天,如果她那天没有放射出令他感动的美丽来,那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就像一切公开场合的赞美和调情稍纵即逝一样,他和她也会完成他们即将要进行的师生之间的请教。

  她后来常常在镜子中企图找到他所说的那种美丽,但每一次她都失望地离开了镜子,结果只是固执地相信他说的每个女人都会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生发出她自己永远也想象不到的美丽来。在她心情很好或是穿了一套自己中意的衣服时她照着镜子也充满着自信,她觉得自己有那种耐人寻味的美,她总觉得耀眼的女人会很快让人乏味,而她理想中的男人则应该在一个角落发现她与别人的不一般,并能品出属于她的滋味来。所以她那天坚信面前这个有威望的她仰慕很久的学者一下子品到了她真正的动人之处。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那么看着,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大事情的到来,而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设想出这个大事情的细节将是什么样的,也没有想到会在一个晚饭后的时间来临得这么突然。他们分别坐在两个沙发里侧着身子,中间隔着一个茶几,他给她用袋装的粉末茶叶泡的茶还在继续冒着热气,他是在和她开始闲聊对面窗前的挂历中的女人时谈到她的嘴唇的,现在,挂历中的女人已经暗淡无光,而她的双眼却熠熠闪烁。

  他绕到了她的沙发旁边坐在边沿上,她的头和身子也随着他转了过来,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自己要干什么,反正当他把手放到她的脸上时,她就顺势靠在了他的胸前,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和女人表达感情的姿势。后来好常常仔细回忆那时是否是他的双手用了一些力将她的头拢在他的怀里,或者是她渴求地倒了过去,她从来没有一次想起来过。有时她觉得这十分关键,有时又觉得无关紧要。因为那时她什么也没有想就知道有什么她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情会进行下去,她又害怕又渴望兴奋又害羞,她等待着,在等待中渴望的成份好像占得很多,当他的嘴唇稳稳地印在她的下唇上时,她嘴唇的温度烫得他浑身一机灵,像电流通过了周身,他的右手顺便就伸进了她的毛衣背部,她很自然地微微闭上了双眼。她感到没有力气,心里似乎在期望着事情一直进行下去最好不要被什么打断,她的嘴唇一直朝着他,他在上面蠕动着。伸向后背的手顺利地越过了她扎在裤子中的棉毛衫并熟练地用右手解开了她乳罩的铁纽扣,她的神经一下松弛,全无防备,像一叶轻舟,在汹涌的河流中漂泊着眩晕着,他的左手轻轻地锁死了门,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她感觉胸罩的纽扣打开后像一扇门开了似的,她心中甚至可以隐约感到门开的声响,门开的意义在于等待着特定的人和物的进入,她放下了或者说是在他说了那话之后就放下了在她懂事之后就佩带着准备防御进攻的武器。等到睁开眼时,她发现恍惚在梦中,红色金丝绒的窗帘已经合上,桔红色的台灯的光从地底发出。

  她在做着一个幽幽的梦。

  在乳罩松开之后的刹那间她的渴盼变得有些明显,但他井井有条的准备过程加剧了这种渴盼的程度,当她睁开眼时,那种白天突然变成了黑夜的感觉使她感觉想要拥抱什么,她能确定的是自己要拥抱的东西似乎就像那盏灯一样温暖。

  他好像在延续着自己的某种感受,他是那样地温柔而细致、缓慢而有节奏,周到而入微,这种动作打掉了她一切应该有的悸动,而是张开了自己每一个细胞,等待着他的检阅。他似乎在演奏着一首动人的小夜曲,有序曲有开始有铺垫有高潮有结尾,好像在梦幻中她的身体作为一把琴在演奏着,没有练习没有预演,他在她身上弹奏的这首曲子终了时,他们两人的心底都长时间地响起如雷的掌声,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她感到舒舒服服。

  她是在他激烈的摇动着并且欣喜地对她说着什么时完全睁开眼睛的。那时她发现自己原来一丝不挂,他侧着身子面带喜色地在对她说着,她不知道了是否穿好了衣服,反正他赤着上身。她又木木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听清楚他在很激动地说想不到她是这样的完美,他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他避免了使用处女这样的字眼。他的右手抚摸着她的身子,她本能地掀开被子,他光着身子,她的眼睛略过了那个令她害羞的部位,发现白色的床单上有一小块紫色的东西。这时她才感到有些微痛,一种令她满足的疼痛。他更加轻微的抚慰和拥抱将她的痛感魔术似地变成了一种她觉得应该是人们称呼为幸福的东西。

  她有半年就在这种眩晕中一次次反复地被他弹奏着。宾馆的床换成了他家的双人床,在床头柜里他拿出了好几种避孕工具,他轻声地教着她,她就像只羊羔一样地顺从并配合。她一发而不可收拾,每一次只要背后的纽扣一开,她的乳房乃至全身就张开了一个个渴盼的眼睛,这种眼睛只有他才能准确地识别并最好地把握好时机让她一次次晕在他全身的包裹之中。她真的庆幸自己的个子这么瘦小而他是那样高大,他完全能罩住她。奇怪的是她在第一次之后,就能与他共同弹奏他们的乐曲,并且弹得那么和谐和深刻,大方而熟练,他说她是个天才的艺术家,在第一次之后就能变独奏为齐奏。在她很快成为主体之后他更加兴奋,共同努力使他们狂呼乱叫,彼此在结束之后很久也不愿离开,然后在一次又一次抚摸的延宕中集聚力量掀起风雨般的高潮。

  她像躺在摇篮中的婴儿,在这半年之中一直在那种微微晃动的眩晕中半梦半醒悠悠忽忽,如果不是他的妻子突然回来,那么,她真不知道会在这种米酒似的沉醉中度过多久。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晚饭时分,他们法定的见面时间,她带着如同往日的兴奋和期待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楼梯,在楼梯口她就听到他家有女人的声音,她心中一沉,她不希望这个时候有别人来打扰他们,每当这个时候他家如果有客人来,她总是在里间巴不得来客分秒不停地离开,那时候任何人和他谈论任何话题她都认为那个人罗嗦而生厌。现在这个女客人肯定更难办,她会在离开之前用一种只有女人之间的眼光打量她探究她晚一些离开的女人的心理状态。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约会的成功,所以她仍然有节奏地按响了门铃。门铃响起的用电子琴奏的她喜欢的爱尔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每次这段音乐的响起似乎就高奏起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序曲,在门外她听到的是关于友谊的祈祷,而在登堂入室之后马上就将歌中的友谊转换成另一种感情而进入了他们相互称之为的爱的神话。以至于在任何场合她听到《友谊地久天长》这首曲子时她内心就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这使她想起巴普洛夫对狗所做的一系列条件反射试验,这也使她常常认为人与动物有某种难以区分的感觉。当门铃响到第二个乐句中间时她才听到有脚步声向门走动,这比以往整整慢了半个乐章。她已经在心里开始讨厌起那个该死的来客了。

  门开了,出现了她十分熟悉的他,她像每次一样给了他一个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懂得的会心的微笑,而他每次也总是报以同样的微笑并在有客人的时候自然地说一声你好,而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只是一个含情笑魇。但这次不同,他的微笑极为机械似乎是一种惯性,她顿时感觉发生了什么,当她听到他在你好之后声音较大地说了两个请进时她更加证实了自己的这种感觉,但是她的脚步已经迈进了客厅,一个身体已经发胖的中年妇女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很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并微笑地侧身向他说这是你的学生吧,他点点头并随即问她是否热是否想吃西瓜,那女人说她今天买的这个西瓜很好,他接着问女人在哪里买的,女人回答是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带回的。她像个傻瓜似地机械地点了点头,女人说别不好意思说女孩子总是不如男孩子直截了当,说去年她离开时他的男学生经常自己拎着鱼或者肉来她家自己动手改善生活,女人问怎么这个学生没有见过,他说还不算他的学生,说她是某某的研究生,专业与他相近来借资料的。

  西瓜已经切好,女人挑了一块大的给了她,她木木地吃着打量着站在桌边吃的女人,女人穿一双灰色平底塑料拖鞋,脚趾短粗有些脱皮,下身是一条碎花棉布睡裤,上身是一件棉绸短袖衫,里面也是白色女式的长棉背心,背心扎在睡裤里,短袖衫罩在外面,背心里面没有胸罩,衬衣外就能看到胸前的两个乳头的黑点和向下垂的乳房的轮廓。女人的腰身已经和上下身相仿,发型是那种典型的中年女人的齐耳短发,脸上眼大嘴大脸盘大,皮肤白细,下额已经长出了多余的脂肪,嘴唇血色不多。当她似乎完成了这番审视之后,他从卧室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叠纸张,看着纸说这是她要的资料看完后请及时还给他。他从卧室出来的那一刹那,她心里吃了一大惊,似乎有一根铁棍重重地击在她的头上使她发现了一个不成其为秘密的秘密--他是那么苍老!

  二其实他只有四十八岁。

  其实他也并不显老,应该说除了下颚松弛和步态比较稳重谈不上矫健外,他还算是一个强壮的男子汉。在知识分子这个行业中他的背一点不驼,他的眼睛上没有眼镜,他的头发很少有白发,他一米七五的个头和轮廓鲜明并在运动之后便泛出一些红光的脸,使他有一些风采。他眼神打量人专注而谨慎,他在专业上拔尖,他一直是一些女人和女孩羡慕甚至崇拜的对象。当他在课堂上侃侃而谈时,他轻易就能在那些漂亮的女孩子黑黑的眸子里发现他的形象和他的价值。但他从不接受也从不主动去接近那些在期末考试辅导时漂亮女学生送来的秋波,年近半百的他似乎对这种仅仅是漂亮的脸蛋有一种近乎倒胃口式的反感。这并不是说他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一反一般男人的常态,而是他从来就不喜欢虽漂亮但轻飘而随便的女人,他觉得这种女人在许多方面给人的感觉是千篇一律,在长相上是高鼻大眼瓜子脸,与男人相处就将女人的性别写在脸上,当然这种看法也不至于导致他强烈的反感,这种反感来自他的好友两年前的去世。

  好友是他唯一的知音,他们高中同班大学同校,之所以不同系是因为好友迷恋文学而他却选中了历史,这种选择来源于性格的差异和各自的追求,专业的不同一点也没有使他们的友谊中断,反而远离了利益的冲突变得无话不谈,他们进同一个五七干校同一批提教授同一年开始招收研究生。谈到历史系的明清史专业都要谈到他,而谈到外国文学专业则都要谈到他的好友。两人每周都有一次一起散步的机会,这段时间他们谈天说地,说古论今,他们的交往既不会引起妻子的猜嫉也不会引起别人的误解,所以多少年来这种散步的习惯都坚持下来了。同辈人认为他稳健踏实,文雅诚实,女人认为他可辈忠诚,深情专注,而他的好友则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才华横溢,浪漫潇洒,好友不时在课堂随口飘出两句漂亮的英文和俄文更令女大学生们神往和崇拜,但因好友的夫人千百倍的警惕,使一些漂亮女生在每一次到家中的请教都在夫人的巧妙待遇中狼狈地逃了出来,并且绝对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他们在一起散步的话题几乎每一次都要谈到女人,而这时好友就成了主谈,他是最忠实的听众,并在适当的时候对他所说的论点加以历史的佐证,在每一次好友对某位外国文学作品中的或电影中的场面深切地感叹时,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半年之后好友被开除党籍停课反省。他得到这个消息时一点也不震惊,使他有些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姓白的女学生的男友在告发之后,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是他引诱的她,而好友不甘示弱说是白首先勾引他。在两者争先恐后的揭发中,主要经办者都得到了一次难得的探听隐私的机会,他们不得不将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反复向一个又一个的领导交代,在每一个关键点上,领导们都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地进行了谁先脱谁的裤子这样相同的提问,交代完后再写成书面材料。这些材料被领导带回家后家属也看,结果他们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在学校内无人不晓。他听说他们的故事开始在外国文学教研室的长木椅上,他曾经去找他时坐过那个椅子,椅子是由两寸宽的几根木头做成,暗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在那张椅子上他们说了一些各自交代得完全不同的话,好友交代的是白要考他的研究生希望能将试题先给她,白交代说她向好友请教,好友说白的三围特别的标准并且眼睛一直盯着她的乳房。之后当然是重复,他们没有任何去处,每次在星期五的傍晚七点钟前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到了这里,因为早了怕引好友夫人的疑心,晚了怕住房小而没有学习空间的同事来这里看书,但六点半到七点这段时间里,是绝对不会有谁惦记这个地方的。所以他们每次的时间被无形地限定在半个小时之内,所以他们双方交代说的话全在第一次,后来的每一次都是直奔主题。之所以被发现是好友在有一个星期五姓白的生病而没有赴约的晚上夜不能寐时,写给白的信被白的男友发现,好友也曾是白的男友的老师,发现那封信之后,白的男友才恍然大悟她与他在一起时她动作娴熟的由来,但后来好友的交代被传到学生中时,他又一次陷入了迷惑,好友说白尽管只有十九岁但并非处女。

  好友交代完后才发现他费尽心机的回忆无济于事,他仍然受到了开除党籍和留校察看的处分。他的态度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而觉得这远比他所犯的错误对他的打击要大,他认为他受到了难以容忍的愚弄。他已经彻底丧失自尊,昔日在办公室神采飞扬的场面被他弯腰低眉面色灰黄的沮丧代替。他只是在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来办公室,至于教研室他再也没有去过。半年之后他举家迁往珠海,据说,他的错误如果在珠海的话根本不算什么,珠海将他的这件事看得轻如鸿毛,极力重用他,但半年之后他已经查出是肺癌晚期,两个月之后,他骨瘦如柴然后就死了。他懂得好友为什么在事发之后就不再见他。在好友去世的几天后,他也在心中为一种女人开了追悼会,那就是漂亮而浅薄的女人,他在内心诅咒那一类只有自己才能识别的女人,当然是像姓白的女生那样的女人,他以为她们都只具有千篇一律的令人厌恶的媚态。

  带着这种观点他很快就要成为半百老人了。在这个令人不快的年龄来临之前,他常常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袭击他,他开始并不知道这种惶恐的原因,他在内心一一检索自己,从各个角度和尺度检验自己,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且杰出的,幸运的是他的老婆是个粗心且对他十分依赖的人,并常常拿她与好友相比,每当比完之后,他的老婆就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满意和自信,他的儿子不用他操心就考取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而他本人已经担任教研室主任多年,并兼任系副主任,明年他最有希望担任系主任,也许还可能成为校长的候选人。应该说他是处在春风得意之时。然而,偏偏他的内心常常感到了惶恐以及惶恐之后的心悸。他发现他对于漂亮女人的那些观点已经远不如他前几年那么坚定,甚至可以说他变得渐渐没有原则起来。这几年来他都不上本科生的课,也只是在学校电影院或者路途有时看到一些漂亮女人,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为此,他对自己极为不满意。

  但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不这么做,随着时间的推移,开放步子的加快,程度的加深,他对自己这种恶习无可奈何。他将原因归结为大众传播媒介的刺激和周围人们观念的迅速改变。他深深体会到改革开放的风暴首先斯裂的是伦理道德这片厚布,然后才席卷其它领域。

  年轻女人的衣服越来越透、越来越露、越来越薄,小青年在光天化日谈恋爱的动作越来越大胆,银幕上屏幕上的床上镜头越来越多、亲吻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挑逗人。他似乎发现自己对女人越来越不挑剔了,现在他讨厌的女人仅仅只剩下浓装艳抹搔首弄姿的一类了。他不懂自己对于女人的审美和欣赏水准为何隆至如此之低。在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之后他只好鼓励早已经对床第之事没有兴趣的妻子,妻子虽然小他四岁,但热情仍然无法与他匹敌。

  妻子是个随和的人,一直以为嫁了这样的丈夫是她的自豪,并在家中一切以他的利益为重,除了应付一所中专学校的公共语文课之外,就是操持家务和为丈夫儿子服务。开始他一直要求他妻子在床上尽量能满足他,但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许是长期闲置的缘故。他每次总是在内心失望,他感叹女人的生命力的短暂。感叹之后,他以结婚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角度,一种将他的妻子当作众多女人中的一员的眼光去观察他的妻子。这又使他吃惊地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完全忽视了自己的特征,他记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这个样子,过去他们的性生活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似乎在精疲力竭的临睡之前一周二次地例行公事地完成。妻子大大咧咧但十分顺从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即使在他因受刺激太多而要求增多的情况下也没有。

  妻子当着他的面换内衣,在卫生间洗澡时大声喊让他递短裤、卫生带之类,妻子身上满身肥皂泡打开门让他进去,那时他看到她的乳房已经下垂许多,并随着她用力的搓洗而摆动,腰间的脂肪成斜条一道一道的,小腹已经比乳房还高。她洗完之后用一条浴巾披在肩上裸着上床然后剪手指甲脚指甲。睡觉如果嫌热就穿一条短心和小三角短裤。年轻时妻子的乳房很大可没有想到才四十出头下垂得令他失望。有一次妻子侧身睡着之后他看到左边的乳房竟然垂到了右边。多少年来已经养成了他想要她之后,然后就脱衣服然后就躺下然后他就上来的习惯。他与妻子作爱加剧了他惶恐的情绪,似乎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他,他们都老了。

  只有在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是这样害怕老之将至。他曾经记得他的导师自言自语地说过衰老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他那时太年轻,一点都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有多么丰富,如今岁月不得不让他用生命本身去体会和重复着他导师曾经说过的话,原来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活得是那么样的相似!但他还是认为他导师那代人远比他们这代人有幸,他们那一代人中至少有徐志摩,他不免又想到了他的好友。好友生前倍加推崇徐志摩,以至于他到现在还记得徐志摩是浙江海盐县的富商之子,后赴美国英国留学然后爱上林徽音爱上陆小曼的曲折的爱情故事。他忽然觉得他的好友是否有可能与他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只不过好友的这种惶恐比他早一些来到?对啦,作为生性浪漫多情的好友是很有可能早于他感受到这点的。想到这些,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接通了好友的心境。人只有在同一境遇中才会真正体谅别人,否则所谓体谅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给予。他认为与人相互不和乃至斗争冲突等无非就是心境不同也不相通造成的。他同情甚至于有些佩服他的好友了,这倒不是佩服好友在事发之后的尽心尽力的揭发对方,他一直是不耻于这一点的,而是他以其独特的敏感竟然早他好几年感受到了如今让他难以解脱的情绪。

  他希望不要重蹈他的好友的覆辙,虽然他如今处的时代与好友大不相同,而且作风问题已经完全不是什么大问题了,他希望用一种古人曾经一再用过的武器――达观,来面临时光的飞逝。反复选择后,他认为这也许是一种最经济最没有什么风险的办法。

  他的儿子完全属于九十年代的人,无拘无束,轻松自然。一个未婚者竟能轻松自如地谈到性生活和谁谁长得性感等话题。每当这时他就为儿子婚前与女朋友的同居而担心,但又不便明说,只是说年轻人要检点之类的话,儿子这时总是根本不以为然地笑笑而已。

  那是个下午,儿子反锁上了他的卧室,他敲了好一会儿门才开,进去后他发现屋里多了一台录像机,他问儿子在看什么,儿子说是看一部录像带。他从来对录像带不感兴趣,他认为那是一些街头小青年看的,其内容无非是武打英雄救美人之类的东西。但他觉得有问题,这到不是儿子的神情,而是儿子很少反锁门,他家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所以儿子即使睡觉也只是掩着门。第二天妻子上班儿子出门会朋友时,他费了好半天劲才让录像机正常运转起来。

  他竟然一口气将那盘带子看完了,屏幕已经在闪着白点他还呆在跟前。当他清醒过来时,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是一直站着看完的,他一直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一种比先前的惶恐更为难以自拔的情绪中孤立无助地挣扎着。

  他依旧读书、写文章、写著作、出席各种学术会议、指导着研究生,生活秩序毫无改变,即使他的妻子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变化。因为妻子希望能在退休之前有一个副高级职称,按照学校的土政策,她还缺一门,也就是说,他的妻子必须要再上另外一门才能享受评副教授的资格,而这比起出版一本专著显然是容易很多。他的妻子毫无疑问选择了后一种。她的学校建议她去北京进修,她犹豫了。妻子在同他商量之前,他发现她好像很难以出口,因为这是第一次妻子要有一个较长的时间离开他,而他们结婚二十余年她从来没有离开他两天以上的时间。因为,每次她回家之后就发现他只吃一样东西――白水面条拌榨菜。她不忍心离开他,怕他营养不良怕他没有时间买水果怕他不吃早餐,怕他到了夏天还在盖厚被子而半夜又蹬掉着凉感冒,怕他生病之后不知道自己找一些家庭备用的药吃而最后酿成一场大病。总之是她准备着如果他不同意就算了,她觉得自己反正也就那么回事,成不了什么气候,有个副高级职称当然好,但是要是因为她离开半年一年的害得丈夫生病之类她宁可放弃这个职称。但他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并鼓励她去。因为儿子也在北京她去后还可以多照看一下。

  他支持她离开的原因一点也不是为后来的行为创造什么条件,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她离开后这个房子会派上那么大的用场。妻子与他恋爱时是一个上进心好胜心极强的人,那时她的作品经常在校刊发表而深得一些读者的好评,她也曾发誓做一个作家,虽然中文系的学生很少有不做一做作家梦的。但她确实是在朝着那个方向在努力,他俩的约会中也经常有这类话题。但结婚之后,再提到这些时她常说自己幼稚,说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人成功,说这个人当然是早就有全国性的研究成果的他了。于是,结婚后他每天的事情多半是看书、写字、教书,她像众多的教授的妻子一样,没有怨言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家庭的一切杂务,他每月发工资之后就放进一个抽屉,然后就很少再管。他不用钱,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需要去花钱,他需要什么说一声就行,他妻子喜欢上街。有时他觉得他妻子没有时间看书怪可惜的,但是他很快发现她已经没有坐下来看书的习惯,即使是在儿子离开之后,家务大大减少,空余时间增多,她也不喜欢看什么专业书,她的本科学历应付年复一年重复的内容和连高中语文水平也没有的中专学生的公共语文课是绰绰有余。这样他也就算了,似乎也心安理得地享受每天她给自己做的一切。

  她还是去了,但去之前她反复叮嘱他要吃早饭之类她担心的事情,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他的衣服按照春夏秋冬归类,分放在不同抽屉和柜子时,将该缝几针的地方缝几针,将要掉的扣子钉得牢固一些。她根据他每次都是找不到袜子的习惯,将短裤袜子这些每天必换的东西集中在一个抽屉里。她将冰箱彻底地清洗一遍之后,在商场自由市场转了一个下午然后该洗的洗好,该切的切好,根据他吃的周期塞了满满一个冰箱,这样她才离开。

  妻子走后的第二天,邻校的一个地区性研讨会邀请他去参加,要在平时,他也就谢绝了,但他考虑到会议提供住宿倒也免除了他自己做饭的辛苦,他就去了。会议期间他被安排在一个最高级的外宾招待所里,这样他感到很好。

  他和吴乃同在一个城市但并不在一所大学,他们只是专业相近,吴乃是中国近代史专业。在几次学科专题的研讨会上,他们早已相识,他的专业水平早就令她佩服,并且多次表示要向他请教有关她自己将要进行的硕士论文选题,他总是说好的好的。他们虽然没有单独相处过,但彼此感到熟悉。这次会议吴乃也参加了,并做了大量的会务工作。包括为会议出版论文集到他的房间去要发言稿。会议的第三天吴乃希望晚饭之后向他请教,他答应说自己会在房间等她。

  三吴乃在吃完那次终身难忘的西瓜之后离开他家时,内心深处喊了一声:“上帝!他是个天才的演员。”准确地说吴乃那天有两个惊人的发现,并且前后相差不到两分钟。她下楼时飞快,隐隐约约地听见他在门口说了句走好之类的话,还周到地将门口的路灯拉亮。但当灯亮时她已经跑了两个楼梯。

  回学校的路上为了躲开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她的自行车骑到了路旁的一个水沟里,从污泥中爬出来时她放声大哭了,她依在一棵树身上哽咽着,眼泪源源不断地淌出来。有一个人过来问她怎么了她没有答理。哭完之后她跳进沟里用力将自行车推上来,自行车还没有损坏,她正了正龙头骑回了学校。

  一夜的失眠。

  一夜并没有想出什么,也同样想不出再见到他时她将何以面对。她不断地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情景,但没有想到第二天他在二楼请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学叫她。她穿好衣服下楼时脚步停在了楼梯上,他迎了上来。第一句话问的是你们宿舍有人没有,她摇了摇头。他跟在她的后面上五楼进了她的宿舍。

  他说请她原谅,他也不知道他的妻子会提前回来,他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让她正视他身处的现实,他说她太理想理想得甚至不愿面对真实的生活,说她太单纯单纯得甚至连认识这个复杂社会的起码知识也没有,说她太纯情纯情得只愿意过问爱情。他说他多次想告诉她但怕失去她,怕打碎了她的梦的世界。他说他爱她爱得从没有这样投入过,从没有这样地觉得爱情这样的美好,他说他聚集了好多年的爱情彻底地献给了她,他说是她唤起了他对生活的全部热情并使他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年龄,他说他完全感觉到了自己青春期的再一次来临,他说他愿意将这次完全彻底地奉献给她,如果她认为他的第一次青春她无法享受的话。他说他昨晚完全没有睡着,从黑夜到黎明她的音容笑貌她的纯情一直伴他到今天早上的太阳升起,他说太阳升起时从窗户中看去那个炽热的火球提醒了他,他要去寻找他的太阳,他一刻不能没有她,他说他不可想象在一盏灯被燃起之后再熄灭的情景,他说他无法忍受灯熄灭之后的暗淡,如果是那样他说他的生活将不复有任何意义。他说了许多也还想再说许多,他还没有完全说完她就泪流满面地扑到了他的怀抱。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彼此的狂吻中,一种熟悉而又遥远的欲望一点一点地唤起在他们彼此的眼里。

  他们都懂得对方。

  她去插上了门。她的眩晕感比第一次也就是在宾馆的那次更甚,他完全被亦梦亦幻的神情陶醉。他们似乎都感觉到了一种幸福的门敞得更开时的快感,她吻着他的手,喃喃地说出了从未说过的许多话。她紧拉着他的手很久都没有松开,她显得是那样的懦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他的心似乎紧缩了一下,似乎是她更离不开他。

  但他们已经没有地方了,唯一可以去而在某一个阶段没有人的房间就是他的教研室。他想到这点时心不免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了他的好友,但她并不知道他的好友。

  她想去。他只好带她去了,教研室在一个教学楼的三楼,一楼二楼都是教室。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这两个一前一后走进教学楼的恋人。看门的老头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系里没有人不知道他,没有人不佩服他,要在平时他在每一个友好的点头之后心中感觉都很舒服,那使他想到自己的学术地位和在师生中的知名度。而现在却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在抑制着来这儿的真正的目的的完成。

  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想和他融化为一体,为了这个她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记。她觉得她的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感觉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已经变成为她最能彻底地淋漓尽致地表达她对他的爱的途径了,她弄不清自己怎么会燃起这么强烈的欲望,怎么如此地需要他,连同他身上的气味。

  然而她没有料到在教研室他让她吃惊让她失望让她着急。关于好友的记忆彻底地阻碍着他的感觉,他无能为力。他说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他不习惯,她似乎理解了这种感觉点了点头。

  后来他们只好像众多的年轻人谈恋爱一样去树林去草地去校外的某一个地方,当然都是在晚上。

  一年又过去了。

  在一个疲惫的晚上,她表达了自己希望能时刻陪伴他的愿望,他似乎没有思索地说他也有同感。但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显然有误,所以当她大胆地说出希望能嫁给他的想法时着实吓了他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在这一年中他忽视她又大了一岁,并快速地步入了社会学词典中新加的词条“大姑娘”行列这个事实。她考虑到了自己的归属问题,只爱他只想永远伴着他。

  老实说他吓的那一跳在心里,并没有表示出来。他也曾经想过她的未来将是什么样的,但他每次都没有勇气或者说不愿意将这个令他不快甚至头疼的问题想彻底。他知道是自己内心深处害怕失去她,一想到失去她似乎他就觉得后半辈子就一片漆黑而难以接受,他在内心祈祷那必然要到来的一天晚一些到来,似乎晚一些他就会增加一些接受这个事实的承受力。

  但他从来也没有闪现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要娶她为妻的念头。他真希望自己从前能想过这个问题,这样他不至于感到一时语塞。但他确实没有,完全没有。

  他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大学教授,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了一句十分得体的话。他问她是否当真。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从她不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暗暗使他吃了一惊。他有些后怕。他又问为什么,她说她希望能够分分秒秒与他在一起。这句话是他知道的,他没料到的是她说不能容忍她最爱的人从她身边离去之后却回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他沉默了。他的妻子的形象像电影一样出现在脑际――年轻时的浪漫、结婚之后的实际、中年之后的琐碎。他一会儿觉得他的妻子如今真正是一点可爱之处也没有,一点女人的吸引力也没有,一会儿不免又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生活上一直是依靠着她,是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许多东西献身于家庭尤其是他和儿子,没有她也许他不会有今天的成功。他又隐约地觉得,当初他不会有今天的成功。他又隐约地觉得,是在一个不可动摇的前提下进行的,这就是他们这辈子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如今他若想割裂这个整体那么意味着他将偿还他妻子一个原本应该有的成功和在社会上应有的价值。

  他还不起这个。他的心往下沉,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就那么轻松地享受了二十多年的东西实际上是在自己原本自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无形的绳索。他觉得有些不划算,甚至讨厌起像他妻子那样一类所谓站在成功的男人背后的女人,他认为这些女人为丈夫和孩子毫无怨言地牺牲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在她们心中早已打好腹稿的契约,一旦她们的丈夫要挣断那根脖子上的绳索,她们就会随时亮出这张底牌。他甚至认为即使当初她们不为家庭做出牺牲,她们之中也很少人能成功,但他们如果将自己成功的抱负放在男人身上则成功率要高得多,于是她们选择了牺牲这条符合中国传统且被普遍接受的生活方式。她们避免了竞争也避免了失败,因为她们从一开始就远离了竞争的起跑线。这一类家庭的重心自然是属于男人,但这种妻子做了牺牲的家庭中的男人却是生活得极累也极不自由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付出得越多男人脖子上的锁链就越紧。如果夫妻两人都心满意足地走到了白头当然万事大吉,但如果不是或者中问出现意外呢?然而很多的家庭都会出现意外,如今他们这个多年来一直被人羡慕的家庭不是同样出现了意外吗?他们结婚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认为他的妻子是随和的宽容的大度的,但他却不能保证他要与她谈离婚时她将会怎样,一定是伤心不已的,因为如果他离开她的话,她似乎一无所有了,儿子也大了有他自己的世界。想到这些他庆幸自己同意她去进修要不然她在退休之前连一个副教授的资格也不会有。但如果他不同意她离开的话,他和吴乃也许不会发生什么,那次研讨会他本来就是因为不想做饭而去参加的。他真的不知怎样做才好,好像人生怎么都是陷在一个怪圈之中。他甚至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什么,他看了一眼吴乃,吴乃一直神情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他的思考轨迹。他脑子中又闪过他妻子满身肥皂泡时喊他去递这递那的情形。

  他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要找机会跟她商量争取和平分手。吴乃扑进他的怀中,全身浸泡在陶醉里。

  他们依旧充满着激情,他们自己都觉得似乎有些放肆和疯狂,他觉得自己真的又重新年轻起来了。

  是吴乃焕发了他身上的青春活力。他想如果不是遇到这样一次感情热浪,那么他像往常一样活着真正是没有什么意思。他在逐步否定着自己近半个世纪的生活方式,他希望在这种否定中产生一种冲击力去阴截他原有的生活惯性,最好能够阻截得彻底一些。

  他有时竟憧憬着他和吴乃婚后的生活,以这种疯狂和热恋缔结的婚姻该是多么美满!但他的每次幻想都被一层阴影所笼罩。眼下先要作的是打碎。想到这些他又有些后怕,后怕时似乎又怀念起从前那种宁静而又有规律的生活。但热情和欲望很快战胜了他这种怯懦,他是多么的需要吴乃!鱼和熊掌难道真的只能要一样吗?要在解放前的话他觉得他就可以兼得,如果吴乃同意他将毫不犹豫地娶她作二太太。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一个滑稽的想法,所以几秒钟之后他又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否则他难以下定决心取舍。他不能再拖下去,他们没有地方,冬天到来之后他们将没有任何去处,除了他不愿意去的教研室。虽然他们俩仍然投入,仍然疯狂,可在事情完后说话很少,以至于谁也不愿多开口,因为,有一个话题是那样的迫切但是又是那样的难以启口。吴乃在耐心地等待着,他清楚地知道半年来他仍然还没有找到一个机会与他的妻子交涉,而半年来,他和吴乃的交谈变得有些艰难。他们在一起仍然动情地接吻拥抱,在拥抱中他们又逐渐地滋生出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需要。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对她每一次都新鲜都陌生,连事后的回忆都总不一样。

  一个星期天,吴乃打电话告诉他,说她的宿舍的同屋可以一天不回,他接到电话听完之后说好的好的太高兴你能告诉我,你回国不久吧,你住某某酒楼,好的我一会儿就到,咱们可以聊聊。吴乃觉得他好笑也觉得他很机智,听得出来他的妻子在家,为避免星期天出门引起的怀疑他临时编了谎话,当然这比写学术文章容易得多,她想。突然的相约给他们的欲望又加了一把火,那天他们又是一次淋漓尽致,衣服还没有穿好吴乃竟然问他是否还在与他的妻子作爱。他在两秒钟的哽住之后说他心里现在只有吴乃。在那之后,他们的性爱出现了一些不和谐音,他觉得也有些对不起吴乃,吴乃已经快二十八岁了。

  在一个动人的黄昏,他凝视着夕阳,他觉得体内有一股打碎什么的冲动。如血的残阳给了他力量。他没有想到自己对一个睡在他身边达二十多年的女人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她的另一面――一个不容忽视的另一面。将咆哮、歇斯底里一类的词用在他妻子那天晚上一点也不过分。他的妻子先是暴跳如雷、然后是失声痛哭、然后是高声谴责、然后是万分后悔嫁了他,然后是威胁要找校长、然后是威胁她觉得已经出现了另一个女人。

  整个晚上翻天覆地。

  他一筹莫展。暗暗庆幸自己是在晚上告诉了她,否则他的妻子会冲到校长办公室的。令他奇怪的是下午有一些老朋友来找他聊天。他清楚是妻子作的工作,这说明事情还在小范围之内。

  朋友的到来使他的脑子忽然有些清醒,他去系里碰到任何一个熟人都要仔细看看别人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和神情,没有。他确信没有。人们还是友好地向他点头,还是那种他熟悉的微笑和很友好的示意,他非常清楚这种示意中的内含,这种氛围恰如鱼所在的水,生存其中他感到是那样的舒适。可是今天他却感到有些恐惧,以至于面对别人的微笑从来就是微微示意以显出自己的风度和高人一筹的他,在那天点头的幅度比往常要大一些。

  他心中升出一丝麻烦。这是他要继续得到吴乃所必须遇到的麻烦。他不可想象一旦他工作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系里的老师和学生知道他要与一个比他年小二十多岁足以可以做他的女儿的学生结婚将会如何反映,而且这婚烟是以抛弃年老色衰且服侍他近三十年的夫人为代价的。他完全可以预测人们对他看法的大转弯,他们会怎样看这个一贯在男女问题上严谨的教授?他真希望既没有麻烦又能继续保持和吴乃的关系。世上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彻底地感到了这一点。

  他给自己鼓气。人生苦短,何必不痛痛快快地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如此的犹豫连他自己都对自己不满,他不能再拖下去,他要选择,也必须选择,他不能让吴乃等待太久,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用能够抛弃一切的行动来证明他对吴乃的爱。

  那天他将这一系列的思想活动告诉了吴乃,她听完之后将自己的嘴唇深情地送给了他,他们又一次感到感到彼此的心是在为对方而跳动。在温存的冥想中,她暗下决心要在他的有生之年奉献她的所有,让他幸福快乐健康,不仅用自己的青春而且用自己的忠诚让他度过晚年,她觉得自己甚至就不需要所谓忠诚来约束,那将会是一种自发的情感,一种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闻到她熟悉的气息她就可以感到满足和幸福的体悟。

  四妻子自杀未遂狠狠地给了他一闷棍。

  幸亏他发现得早,幸亏在五七干校时因为曾经有人自杀,他亲眼目睹了吃安眠药后最基本的急救方法。要不然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最怕的是送医院,那样事情就彻底糟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既然已经下定与妻子分手的决心却时时处处怕人知道了这件事情。被他抢救得死去活来的妻子在完全清醒之后用一种十分遥远的眼神看着他,直到没有力气,然后缓缓地将眼帘无力地垂下。

  妻子的头发纷乱着,他第一次发现妻子竟然有不少白发。一种复杂而又苦涩的东西从心里弥漫开来。眼前似乎出现他第一次向开朗而有才气的妻子表达爱情的情景。那时他们多半在图书馆相遇,那天他鼓足勇气走到她的座位前,将一个小条子放到了她的面前,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图书馆,出来之后才发现是雨天而他们俩人都赤手空拳,相视一笑之后只好沿着图书馆的屋檐绕到了图书馆的背后,恰好能躲雨的地方有一个敞开的下水道,地面的水正急速地流向下水道,他们也顾不了许多。就在那个地方他看她的眼神像两个火球,火球的炽热也点燃了她的眼睛。她会意地点了点头而相约了晚上见面的地点。四只火球燃烧了一整天之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双方迫不及待地冲到了操场跑道边看台的后面,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不知如何表达他们彼此的感情,只是感到两人浑身都发烫。那时完全不知道恋爱的动作的花样是如此之多。是在与吴乃恋爱中他完全将后来才明白的一些动作进行了全方位的实践。他想他的妻子可能这辈子就没有体会这些,有几次他想在他与妻子中间做一些改动和创新,但每次都没有这个勇气,他一方面怕妻子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另一方面他似乎已经早已习惯自己在他的妻子面前的形象,他似乎不愿意这个形象的改变,于是每次他们仍然千篇一律。

  如今她却狠心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一种自责和内疚狠狠敲击着他的心,他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他的妻子,在妻子的胸前哽咽起来。妻子忽然放声大哭。他们俩人都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像这样紧紧地拥抱。

  他和吴乃仍然是在老地方老时间见面,只是正好碰到一个寒假,吴乃终于有机会独享一个单间,于是他们的约会大半就在吴乃的房间。他来的时间比以前短多了,一般只有一个半小时左右,吴乃能够理解,他曾说过最好不要让他的妻子知道有她,否则事情怎么都难办。他们的激情一如从前,甚至比从前更经济更熟练更得心应手,更让他们感到他们双方互相是克星。

  引起吴乃不快的是他每次进门时都要习惯地回头看看身后是否有人,出门下楼梯的速度太快,给她一种他是在逃之夭夭或者说逃避瘟疫似的的感觉。

  冬去春又来。他们情感和来往跟着季节轮换着,回转着。在这个春天结束仲夏来临时,一个急速的休止符划断了彼此。

  吴乃的小姨是他所在大学的妇产科的医生,回家时和她的妈妈说了一个笑话,说他们学校历史系的一教授的妻子四十多岁居然还要做一次人流,说教授的妻子实在划不来,还有几年就是绝经期却还要遭这样的罪。是历史系教授这样的字眼让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她想等见了面之后顺便问问他看他是否知道,她的小姨在说出那个名字时她的全身几乎僵住,有半分钟屏住了呼吸,直到她感觉到胸闷无比长叹一口气。好几年之后她每次回想起来都似乎觉得是那一口气将她二三十年来珍藏的她自认为是美的东西闷死得差不多。

  她急速地回到宿舍,写下了“吴乃长期外出,有事请留言”的字样,然后她跑到主管分配的一位书记家请求改变让她留校的方案换成任何能够离开这个城市的地方,她几乎声泪俱下地恳求着,直到书记不得不同意。

  她被分配到一个省内地区级城市的教育学院,她心满意足。门上留下的一叠条子都是他的,询问她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与他联系,每张条子下面的签名都只有一个他的名声,不知道是嘲笑嗤笑讥笑还是冷笑,总之她一字未留一声未吭地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城市,一个她平时常常诅咒它脏它拥挤它的商业气息太重但是在火车载着她离开的一刹那她放声大哭的城市。那次大哭之后竟然就引发了她的眼泪的源泉,之后在许多本不该有眼泪的地方眼泪总如同激流而难以打住。

  她很简单地和一个同事介绍的男人结了婚,又很简单地生了一个男孩。她的日子过得太平无事。

  有一天她的丈夫在上床之前,不知说到什么时顺口说他一眼就看上了她,并说她的五官中最好看最吸引他的就是她丰润的嘴唇,他说别人很可能认为她的性格比较冷淡,但他却不这样认为,他说她的嘴唇足以表明她是一个热情似火的人。那天晚上她几乎木头人似地被她的丈夫摆弄着,她的丈夫很是奇怪。更奇怪的是她从此以后对他没有半点欲望,一年之后,她提出要离婚,法院判决的结果是孩子归她。

  两年之后她调到了另一个城市。然后许多的热心人似乎不能容忍她对自己的个人问题的冷淡,一个又一个地给她介绍对象。她曾听到许多的男人在她面前大谈不以婚姻为目的而以情感为重的女人才最为可爱,这样爱情才持久才是真正的爱情,并在每一次口干舌躁之后提出要与她建立一种持久的关系,她总是静静地听着然后淡淡地笑笑,就像对着那些小纸条一样地笑。她有时觉得这些演讲就是他们交的费用,然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与他们的听众上床。她又观察商人的女秘书,他们若陪一段他们的总经理,必然有一些可观的报酬,当然他们的关系是赤裸裸的,只有所受教育不多或者太需要钱的女人才会接受这些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受过教育的女人在进行爱情的铺垫之后则可以毫无畏惧地进入角色。有钱的就用钱吸引,没钱的或不愿用钱的就用爱情,男人都知道女人会为了爱情啼哭为了爱情欢笑。她想这是一个各显神通的社会,只是商人爽快些简单些,知识者要跟你睡觉之前要动的心思相比之下是太繁琐太复杂。这样胡思乱想之后她觉得如果别人知道后一定认为她变态,她想得太离谱太粗俗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在揣度君子之腹,也太亵渎人间真情。

  在一个最无聊的夜晚她与一个男人见面,那男人是学商业的,大谈商品促销与女人出嫁找男人的密切关系,说无非都是一个市场营销的问题,是买方和卖方的问题。谈完后那男人打开了收录机放了一个轻柔的曲子,将本来就是一盏台灯的房间换成了红色的壁灯。然后请她跳舞,或者说是带些强迫性地让她跳舞,他张开着右手一副决不罢休的样子,她觉得那样子很好玩。他带着她在根本不能跳开来的空地荡来荡去,然后抱紧她然后要吻她,然后他将手从她的后背伸上去,然后顺利地用右手解开了她的胸罩扣子,然后右手和左手一起向胸前靠近,然后她十分清楚下一步是什么,她不动声色地用力将他的两只手拿开了。他两手迅速地抱住她的后腰急速地说你的嘴唇比巩俐漂亮多了有性感多了。她用力推开了他,拉开门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

  五吴乃仍然呆坐桌前似看非看地看着镜子。她想提起笔来给母亲写封信,但很快地便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她不知道自己对她说什么好,她既没有钱以略表对母亲的安慰和帮助,也没有时间自己回家照顾儿子。她也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似乎只有无言才适合她现在的心境。

  她猛然想起上周一位同学给她找到一份家教的事,急忙拿出信纸写了一封表示同意的信,信中希望每周能有六小时,每小时五元。她一周就有三十元了,这样她可以将这些钱寄回家。在研究生毕业之前,钱从来没有提到她的议事日程,即使节约也变成了一种本能。如今她每月的钱仅够自己吃饭而在每一次想给儿子表示一下却拿不出钱时,她深感钱原来解决很多的精神痛苦。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痛苦好像立刻翻了一倍,她竟对着镜子苦笑了一下。

  写完信后抬手看看表,她想赶上今天放映的电影<<基督山伯爵>>,急忙洗了个脸,换了件上衣,用梳子理了理头发。出门时暗自思忖,这样整理的潜意识是不是自己仍然在乎别人尤其是男人的注意?她自己没有找到答案。她又问自己对这部少女时代就熟悉故事情节的电影这样热衷,其热情和痴迷究竟来源哪儿?也许是对三十多年来的心理感受重新进行一次鉴定或作一次感观性的测验。电影中有一段长久萦绕于心底的对话,在那样的情景里她总感到心泉汩汩地在流淌,然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似乎在迎接一个她终身都在寻找和渴求的东西,她知道如果那一天能真正坠入黑暗的深渊,也就是在那一刻。但她今天希望自己再听到那段话时能像看到那些纸条似地笑一笑,如果笑不起来哪怕是无动于衷也好。

  现在她木然地走进了电影场。

  1993年7月17日完稿于北京大学2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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