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除贪官是我人生最大的乐趣。”
说这话的周伟,70岁,声音洪亮,身体健壮,走路时像一个小伙子那样晃着肩膀,但当他咧嘴笑的时候,暴露出缺
了几颗的牙齿。
两年前,这位离休老干部的牙齿还很整齐。以他为首的老干部先后举报慕绥新、马 向东等沈阳贪官,他因此换来两年
劳教,5颗牙齿就是被“教养”掉的。
被“抬”出教养院
今年4月22日,编号297的周伟以一种极为特别的方式提前告别了教养院。那天凌晨,就像戏曲中的一些场景一
样,他突然被8个闯进房间的警察摁在床上,接着抬出了房间。周伟大叫大闹,乱踢乱蹬,引来了警察们的笑声,他们边抬边
说:“没见过像你这样不乐意提前释放的人。”
等周伟恢复了自由,他已经站在自己家门前,警察还把他的东西负责任地搬到了楼上。
1998年5月7日,周伟被劳动教养。在离休前,他任沈阳市家用电器工业总公司副总经理,厅局级干部。
在教养院,周伟床前标识牌上“罪错”一栏,填的始终是“群访举报”。这是一个听起来很荒谬的罪名,但是周伟认
为,正是这种荒谬,倒比《劳动教养决定书》上所说的“煽动闹事,扰乱治安秩序”更接近于真实。
周伟案所涉及的“闹事”发生在1999年5月5日。照《劳动教养决定书》上的描述,那一天,“六百余名上访人
员聚至市委老干部局、市政协办公楼前,百余人强行闯入办公楼围攻、纠缠信访接待人员,无理取闹达1小时30分,造成有
关部门工作中断;此后六百余人又到市政府,强行闯入办公区域内非法集会,严重干扰了政府机关的工作秩序,造成恶劣的社
会影响。”
此次集会的参与者是沈阳市的老战士,他们要求尽快发放时任市长慕绥新承诺要发的“荣誉证”。
在沈阳,“老战士”和“老干部”是两个不同的群体,因为各自利益要求不同,活动也并不一致。作为“老干部代表
”的周伟,至今不承认是这一集会的“煽动者”;很多人证明周伟与此次集会根本没有关系;在后来周伟提起行政诉讼的法庭
上,证明周伟有煽动言论的那个出租车司机竟然不认识周伟……
为了这样一个疑点重重的指控,周伟付出的代价是:700多天的劳教,6场大病,5颗牙齿脱落,记忆力一度急剧
下降。他还以为自己不会活着出来了。
周伟至今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提前十几天出来,释放时间应该在5月6日。但4月21下午,沈阳市司法局的有关
领导突然来到,告知他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周伟居然铁了心要“把牢底坐穿”,即使被劝说了整整7个小时。第二天凌晨戏
剧化的强制执行表明,对方的意志更坚决。
周伟的妻子赵岩说,提前释放可能跟一个流传甚广的谣言有关,这个谣言说,5月6日这天,沈阳将会有大批车辆自
发开到教养院,欢迎周伟出来。
在朴素破旧的住房里,赵岩哆嗦着手做这做那。在她丈夫劳教期间,赵不幸患上帕金森氏综合症,此症据说与沉重的
精神打击有关。
就像很多老夫老妻一样,赵岩一边唠叨老伴太爱管闲事,一面又用自豪和钦佩的眼神看着他。
周伟从教养院出来的消息传出后,有七八百人聚集到周伟居住的居民大院,周一出家门口,人群为他闪开一条路,所
有人的手都伸过来了,他一路握了过去,许多人哭了,他的眼泪也含在眼眶中。
“上访、举报,周伟无罪!他是老干部的精英、反腐的英雄!”郝黎,一位沈阳老干部说。
“老干部反腐队”的头儿
在沈阳,周伟已经成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一个民间反腐败的英雄。大家公认,他被劳教的真正原因,是他触怒了当
时的当权者。
1995年,一些老干部组织了一个“足疗协会”,每个星期天,他们都聚在周伟家里“足疗”。从交流健康经验开
始,发展到维护自身利益,后来,他们又提出了反腐败的任务。
周伟成了这些老干部的领头人物。周伟的出名其实很早,1982年严打经济犯罪的时候,他就曾举报过经济大案,
其事迹被写成长篇通讯,当时的辽宁省纪委副书记特为配发评论称他是“自觉保持共产党员的共产主义纯洁性的一个典型”。
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1993年9月10日,从单位离休后的周伟执笔向中央写报告,就如何解决企业离休老干部
的待遇提出意见,没想到,10月20日,辽宁省委、沈阳市委联合召开座谈会,宣布了国务院总理李鹏对这封信的批示,指
出中央正在着手解决这一问题。
周伟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他曾经在机关做过秘书和组织工作,对理论和政策都很熟,而且讲话不留情面,很多官员怕
跟周伟当面接触。
周伟把这些优势都用到了反腐败。这帮老干部反腐有一套程序:每次进行完足疗,周伟就将搜集到的反腐材料进行整
理,供大家讨论;一旦确定“腐败目标”,就由老红军牵头,十几位老同志租上一辆中巴去调查;再由周伟写报告,送到各个
部门;碰到重大问题,周伟就带人亲自到北京有关部门举报。
从1995年开始,周伟组织上报材料100多次,有50多万字。周伟给重要的材料特意作了编号,在编过号的材
料中,提出反腐败问题的就有33次。
渐渐的,这支“老干部反腐队”在社会上有了名气,参加“足疗”的老干部越来越多,找周伟反映问题的也越来越多
。
周伟说:“抓除贪官是我人生最大的乐趣。”这个乐趣却让一些人不痛快,一个执行训诫任务的警察就喝斥他:“反
腐败这样的闲事儿需要你来管?!”
但周伟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管什么事情都要问个为什么。”
举报牵涉马向东,丢了党籍
现在周伟终于高兴地看到,在他从教养院出来时,自己曾经揭发过的沈阳贪官却正相继向牢狱走去。
这个行列里面有原市长慕绥新、原常务副市长马向东、原法院院长贾庆祥、原检察院检察长刘实等诸多官员。
最让周伟有成就感的是,在1998年、1999年,他就向中央举报了马向东和慕绥新存在的问题。
1998年春节前后,沈阳市于洪区宁官村的数十位村民找到周伟家,进门就扑通跪倒。他们反映,4年前,该村村
干部未经村民同意,私自将一块集体土地非法转卖,计人民币420万元,可是有300万元不知去向。
为此,宁官村近2500名村民联名举报至沈阳市检察院。正当案情有所进展时,承办此案的检察官、“全国十大优
秀检察官”称号获得者金殿甲,却被安排“另有他用”,6名涉案人员被取保候审,而举报此案的几十名村民却被抓、被打。
听完农民的哭诉,周伟立刻同一些老干部实地调查,结果发现,宁官村被违法用地所占良田达6137亩,价值3亿
多元,其中1亿多元被私分和挥霍,而且,在非法占、毁、炒地以及村镇干部巨额贪占的背后,还有一把重要的保护伞———
—在这项交易中,马向东的岳母景玉兰是牵头者。
“当时,常务副市长马向东正分管财政、土地、城建等要害部门,他给他岳母景玉兰办炒地手续一次就获利400多
万元。”周伟说。
周伟迅速写就《对沈阳非法占地权钱交易大要案的举报》,并送到了辽宁省委。可是,这份材料被转到沈阳市后就没
了消息。5月21日,周伟带领6名村民代表赶到北京,向中纪委、公安部、国土资源部举报了“宁官村土地案”。
5月28日,周伟回到沈阳后,立刻遭到行政拘留,理由是“非法集会示威”。8月7日,他被正式拘留,被拘留的
第三天,他又被莫名其妙地开除了党籍,甚至连开除决定也未给本人。经过多次讨要,8个月后,这份决定才给了周伟。
周伟说,决定是被篡改过的,因为他记得,原来所说的错误原因是第6章33条“政治类错误”,而现在改成了第1
2章160条“违反社会管理秩序类错误”。
周伟认为这一处修改“改得聪明”。“我们群访、上访、举报贪官,都是为了共和国的利益,为了党的利益,以第6
章33条来处理,他们自己都知道站不住脚。”
举报慕绥新,教养院“虚位以待”
“吃一堑,长一智”,但周伟显然没有在1998年被拘留和开除党籍的事情中接受教训,第二年,对另一件大案的
举报终于把他“送”进了教养院。
1999年3月,40多人找到周伟,告知沈阳华兴企业集团以融资方式骗取数十亿元,诈骗者、该公司老板苏英奇
逃到境外。这个金融诈骗案中最令人称奇的一点是:苏英奇不仅身着警服、有着与众多领导的合影照片,华兴集团还有政府颁
发的AAA顶级信誉证明,正是这些让一些人对他深信不疑。
更为蹊跷的是,在事发之后,追讨被骗款的一些上访群众居然被拘留,而且不准任何人对此案进行复议,即使申诉到
法院也不准受理。当时的市长慕绥新甚至曾经传达指示:苏英奇案沈阳自己处理,对敢于进京举报的,“从重从快打击,决不
手软”。
后来查明:苏英奇此前曾多次给一些权力部门捐钱捐物,数额巨大;苏和一些领导的关系更非同寻常。
周伟没管那么多,在接到举报、核实情况之后,他就赶往北京,向公安部举报了诈骗案以及慕绥新打击上访者,得到
了公安部的认定。
回到沈阳一段时间以后,5月6日的晚上,20名警察在周伟的家门口带走了他。公安机关的办案效率很高,第二天
一早,他就被送到了龙山教养院。奇怪的是,因为“煽动老干部集会”被教养的周伟,在3个小时的审讯中,被问的都是:“
苏英奇案主要举报人和执笔人是谁,去公安部、中纪委和最高法院上访的都是谁”这样与指控罪名距离遥远的问题。
更奇怪的事情是在教养院里,他一进去,就发现房间和管教人员早就准备好了,人家一听说是他,问他怎么现在才来
,说教养院“虚位以待”都等了一个多月了。一个月前,认定由周煽动的“非法集会”显然还没发生。
回想起来,周并不后悔,“土地案子涉及2万户,8万多人,金融案涉及3万户,9万人,一共将近20万人。我替
这么多人说了真话,应该感到光荣。”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仅仅在周伟进教养院两个月后,马向东便因澳门赌博而东窗事发。
谁为周伟正名?
在地处沈阳市郊一个山沟的龙山教养院,作为年纪最大、级别最高、问题性质也最特别的劳教人员,周伟还在做法轮
功学员的转化工作,还就劳动教养和对待上访分别写出调查、建议报告,指出劳动教养制度和司法不衔接,主张官员以带案“
下”访来化解群众“上”访。
使周伟得意的是,关于劳动教养的调查报告得到了教养院领导的高度评价。周伟说:“既然已经进来了,我不能白来
一趟,就算是作家体验生活吧。”
尽管又被开除党籍,1949年入党的周伟依然以一个共产党人自居,他从来没有丧失过对党的信心。
周被开除党籍不是第一次。1957年周就因“大鸣大放”被划成右派,并被开除了党籍,一直到1979年他才得
以改正。
这个热心的老头很快在教养院获得尊重,还被评为优秀学员,按说应该缩短教养期限,但慕绥新早就声言对周伟案子
的处理原则:“不减刑,不翻案,不院外执行。”
当年开除周伟党籍之时,慕绥新就曾在全市通报大会上宣布:“开除周伟的党籍是沈阳市委市政府定的,如果错了,
就是沈阳市委市政府集体的错误。”
言犹在耳,慕绥新已成阶下囚,现在,谁来为周伟的问题负责呢?
1999年10月起,劳教中的周伟就向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过上诉、申诉,但申诉至今没有下文。
周伟的故事得到了媒体的关注,现在,沈阳市的部分人大代表也在关心周伟久悬不决的行政诉讼案。
这位老人相信,事情最终会水落石出。从教养院回来时,尽管周伟不接受沈阳市司法局领导要他回家的劝告,但他欣
赏那位领导所说的一句话:“让历史和时间去说明谁对谁错。”
他在耐心地等待。(文章原载于《南方周末》作者:杨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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