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陈杰人

　　“知道社旗县去年在全市拿了个倒数第一吗？”“知道，咋不知道呢？”“你们是不是觉得脸上无光啊？”“一开始有这感觉，现在咱们想通了，虽然社旗得的是倒数第一，但上报的数字没有浮夸，符合农村的实际情况，这样的排名让老百姓心里踏实。”

　　10月下旬，记者来到河南省社旗县农村，在晋庄镇晋庄村的地头，一位正在浇地的农民停下手中的活儿，和记者作了上述谈话。

　　实事求是换来黄牌警告

　　事情还得从2000年12月说起。

　　又到了各地政府向上级报送各类报表的时候。熟悉情况的人都知道，对于一级地方党政领导集体而言，衡量他们全年工作成绩好坏的标准，主要就是年终向上级上报的各项报表。这些报表中，尤其以各类经济指标最为重要。按照岗位目标考核办法，如果上报的经济指标高，排名靠前，就体现出了“政绩”。

　　这一年，虽说社旗县的各项工作并不赖，但时任县长的李中杰和同事们却为如何报告工作成绩陷入矛盾之中。

　　1999年的年报数字显示，社旗县该年的国民生产总值为22.15亿元，地方财政收入为6216万元，工业总产值为19.5亿元，农业总产值为17.21亿元，固定资产投资总额4.04亿元，全县农民人均年纯收入为1716元。但是，李中杰非常清楚，社旗县自1997年以来，已经经受了连续4年的罕见旱灾和洪涝灾害，全县各项经济指标远远低于上年度的年报数。依照以往的惯例，上级有关部门会依据中期报表以及事先确定的增长率，下达今年的上报指标。是实事求是地核实数据，还是违心地继续“增长”？

　　其实，早在年初，李中杰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李中杰说，从年初在市里签下岗位目标责任书开始，他就一直在考虑怎样核实全县的各项经济指标。社旗县委一位干部一针见血地指出：“核实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挤掉全县历年来年报数据中积累的水分。”

　　李中杰遇到了不少阻力。晋庄镇党委书记王振国告诉记者，虽然他也知道年报数据中存在大量水分，但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当李中杰让他做好如实上报各项经济指标的思想准备时，他一时还想不通，最大的担心就是：既然县里以年报数据论英雄，万一晋庄镇如实核报了数据，将水分挤出来，而兄弟乡镇不这么干，自己岂不是亏了？王振国的思想很能代表各乡镇头头脑脑的观点。不过到了最后关头，大家看到县委县政府动了真格，心放下来了，都敞开胸怀报，是多少就报多少。“几乎所有的乡镇统计员在填报数据时都感到无比的轻松和畅快，因为大家再也不用像做贼一样地报数了。”一位乡镇统计站的负责人对记者感叹道。

　　如果说乡镇领导的工作好做，那么，县级领导班子成员的工作则不那么容易。有的领导很开明，表态支持，也有人表示担心。他们认为，原来的年报数据是既定的，只要自己任上按照实际的增长率来报数就行了。如果将原来数据中的水分一下子挤干，就会影响到班子的政绩。那等于是将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头上。也有人担心，全县干群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头来非但没有成绩，还有了较大的倒退，对全县人民说不过去，也不好向上级交代。还有人认为，数据不实也不是社旗县一个地方的问题，即便社旗县实事求是地报了，人家不实事求是，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跟着感觉走。

　　然而，当市里的领导问李中杰“是要面子还是要实际”时，李中杰坚决回答：“要实事求是”。

　　2000年12月，县政府向县人大常委会作计划完成情况的报告，将精心统计的实际数据摆到了常委们的面前，请求批准并如实上报。表决的时候，全体常委热烈鼓掌表示支持。

　　最后的数据显示，社旗县2000年国民生产总值、地方财政收入、工业总产值、农业总产值、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以及农民人均年纯收入，分别比上年度统计数据下降15.2%、34.8%、34%、15%、20%、18%。

　　这个数据上报之后，社旗县的年终考核在南阳市13个县区市排在倒数第一名，市里按照年初签订的目标管理责任状，给予社旗县黄牌警告。

　　南阳市统计局一位干部对记者说：“表面上看，社旗县2000年的工作排名倒数第一，但如果全市都实事求是地报数据，还说不准谁是倒数第一呢。”

　　干部实干意识空前增强

　　记者来到社旗采访的时候，正碰上县委主持一个社旗籍在外人士座谈会。与会人士了解到年报事件真相后，纷纷表示赞同和支持。一场会下来，敲定了好几个实实在在的投资项目。

　　社旗县交通局一位干部告诉记者，以前，很多干部热衷于各种形式主义的东西，衡量干部好坏的标准，往往是看这个干部是否会“造势”。善于汇报和吹嘘的干部，总能得到领导的欣赏，而脚踏实地干事的人反而受不到重视。但年报事件发生后，干部们深感实干的重要性。

　　这次“倒数第一”的排名，不但没有打击社旗县干部群众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相反倒促使大家认清了形势，摆正了位置，全县干部群众一致认为，社旗真正需要做的是发展经济。

　　社旗境内多丘岗山地，人畜饮水困难多年来一直困扰社旗县发展。县委县政府领导通过层层发动，投资200多万元对农村饮水设备进行了大规模改造，已经解决了4万人的饮水困难。

　　通过认真调研，县委县政府将调整农业产品结构列为社旗经济发展的头等大事。领导班子成员分片负责，深入田间地头发动群众，对传统的农产品结构进行分析、改造。

　　记者来到晋庄镇，许多镇村干部正在田间地头和农民一起灌溉浇地，准备秋种。记者找到3位村干部，请他们谈谈对年报事件的看法。“这是个好事啊，我们早就盼着了。”何营村党支部书记张文修、后曹村党支部书记曹树林、晋庄村文书宋江清等人异口同声地说。

　　记者从村干部处还了解到了以前报假数据的做法。通常，如果乡村一级所报的数字不符合上面的要求，就会被反复要求重新统计，一点一点地加，直到上面满意为止。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有时候，乡村干部实在不好意思昧着良心加了，就停下手。但上级如果仍不满意，就直接涂改下级上报的数据。“我们看到有关自己的数据，经常发现和原来报的根本不是一个样。”一位村统计干部说。

　　“现在好了，我们不仅工作轻松了，更重要的是农民的现实状况不再被隐瞒。我们打心眼儿里高兴啊。”

　　被警告的干部受到了重用

　　说到年报数据的虚假成分，接受采访的干部群众无一例外地表示了痛恨。但痛恨之余，他们也感到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要想根治，也不是那么容易。南阳市统计局一位干部对记者抱怨：社旗县的这一做法，令他们很被动。因为一个县的数据跌下来了，就意味着整个南阳市的数据相应减少，再报到省里，南阳的工作就被动了。

　　南阳某县的一位副县长通过熟人捎话给记者，希望不要报道社旗的事情：“好典型一出，其他人就得跟着学，这不是给人家压力吗？各地都浮夸，你一个人实在，管用吗？”

　　一位统计干部反映说，由于历年来积淀的虚假成分，导致年报数越来越虚假，但谁也不敢一次性砍下来，因为这会影响到政绩和领导者的任用。有时候，遇上一个大灾年，大家就统一口径说是灾害导致指标下降。经历一次灾害，数据下来一些，又为领导者和统计干部提供了可以慢慢增加的低基数。

　　“虽然往年的数字有这么高，但全县干部都知道，这个数字水分太多。特别是‘人均年纯收入’一项，农民群众心里更是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哪有那么高啊！但是，按照往年的惯例，上面死活会要求我们依据确定的增长率来上报数字，我们也只有违心照办。”社旗县统计局一位女干部对记者说。

　　对领导干部因追求政绩而虚报数据的现象，南阳市委书记马万令有自己的观点和做法。马万令在分析了虚假数字存在的各种原因后认定，流于形式的“岗位目标考核”是促使领导干部浮夸的重要原因。“我本来就主张那些目标管理少搞，也从不向下级压指标。”

　　马万令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压指标比压指标更能使下级感到工作的压力。正是因为南阳市委领导班子认识到目标考核的局限性，2001年6月，原社旗县县长李中杰仍然被重用担任了社旗县委书记。

　　“在这个问题上，市委不因社旗的工作得了倒数第一和黄牌警告就歧视社旗的同志，重用李中杰就是一个证明。”马万令说。李中杰也对记者说：“市委没有贬低社旗的同志。”

　　或许正是因为南阳市委不以目标管理考核作为任用干部的惟一依据，该市一位县处级领导干部对记者说：“如果将实事求是的作风坚持下去，浮夸风不愁不退，干部作风不愁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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