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在世贸组织第三次部长级会议会场
1999年11月28日到12月4日,我作为世界贸易组织(WTO)第三次部长级会议的工作人员,在美国的西北部城市西雅图度过了难忘的几天。在那几天,西雅图像流浪艺人的音乐节一样热闹,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各样的人物:1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贸易部长,5万多名游行示威者,成千上万的大公司和数百个非政府组织。在那几天,西雅图更像战场,一个充满硝烟的室外战场和一个没有硝烟的室内战场。室外战场上征战着拥有不同目标的人群、组织;室内战场上充斥着国家间谈判中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在那几天,我感受到的不止是各种各 样的极不和谐的呼声,而且是一种不平衡,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多层次的、多角度的不平衡。
程大为,中国人民大学世界经济学硕士、美国商务外交硕士。1999年作为WTO的工作人员参加了西雅图WTO部长级会议。2001年4月,创办国际商务外交项目北京中心,培养WTO专门人才。主要科研方向:WTO法规和案例的研究。
-背景
1.西雅图会议主要数据
(1)135个成员参加了会议,其中97个是发展中国家(包括29个最不发达国家),占71.8%。
(2)30个国家正在申请加入WTO,其中16个发展中国家(包括7个最不发达国家)。
(3)1999年底,西雅图会议前,WTO共收到249个谈判意向书(proposal),包括20个谈判领域,意向书的50%来自发展中国家。
(4)最希望谈的领域包括:农业,46份意向书(18份来自发展中国家);服务业25份意向书(14份来自发展中国家);工业产品14份(2份来自发展中国家);知识产权15份(8份来自发展中国家);国际贸易的新问题37份(11份来自发展中国家)。
2.发展中国家所关心的主要问题举例
(1)农业:如何挤干关税减让中的水分。根据乌拉圭回合后,发达国家承诺将在6年内将关税平均削减36%。但不少发达国家在这样的范围内做了手脚,例如,对一些具有敏感性或重要的农产品削减的比例很小,对不重要的部分大幅度削减,这样造成了农产品贸易中的保护主义依然严重。
西雅图会议为止,只有12个发展中国家没有承诺实现无国内支持,其他国家实际上是根本没有给予本国农业以支持的能力。而多数发达国家却实行农业支持政策。因而,发展中国家主张全面减少或取消国内支持。
国营贸易。许多发展中国家使用国营企业进行农产品贸易。WTO关于国营贸易的规则将影响这些国家。如何在使用国营贸易的条款上给发展中国家以弹性,是发展中国家关心的问题之一。
(2)知识产权:过渡期的压力。WTO《知识产权协议》第65条允许发展中国家到2005年完成国内知识产权的立法体系建设。但事实上,发达国家已经等不到2005年了,希望发展中国家尽快改变国内立法。美国和印度的关于医药品知识产权的纠纷就表现出了发展中国家所面临的过渡期压力问题。因此,关于第65条,发展中国家希望有更为明确的解释。
保证技术转让。对《知识产权协议》第7条关于技术转让条款进行进一步谈判,保证有有效的措施使发展中国家能够得到先进技术的转让。
(3)服务贸易:自然人流动(movement of natural persons)是发展中国家最关心的服务贸易议题。发展中国家的部分外汇收入来自于在国外做工的本国自然人的汇款。在签发工作签证上,发达国家设定了许多限制。因此,发展中国家要求发达国家应全面执行他们在GATS中关于自然人流动的承诺,如自动签发工作签证,提高自然人流动管理的透明度等。
(4)反倾销:日本、欧盟联合发展中国家攻击美国的反倾销措施,并要求在多边谈判中讨论此问题。美国反倾销法在具体倾销认定过程中,技术十分复杂和不公正,很多地方违背WTO。这造成了美国利用反倾销进行贸易保护主义的可能。但在西雅图会议上,美国多次公开、强硬地表示什么都可以谈,反倾销不能谈。
两年过去了,第四次WTO部长级会议即将在多哈召开。回忆西雅图,我依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混乱、不平衡,我的心灵依然在震动。
-会议前,祥和中孕育着躁动
部长级会议是WTO的最高决策权力机构,每两年召开一次会议。迄今为止,WTO已经举行过三次部长级会议。1996年12月9日至13日,首届部长级会议在新加坡召开。该次会议被称为多边贸易体系的里程碑,通过了《新加坡部长宣言》。宣言承诺,要建立一个更加公平、开放、在规则基础上的自由贸易体制。1998年5月18日至20日,世界贸易组织第二次部长级会议在日内瓦举行。这次会议主要讨论了已达成的贸易协议的执行情况、既定日程和未来谈判日程等问题以及第三次部长级会议举行的时间和地点。西雅图会议是第三次部长级会议,被寄予厚望,希望能为启动下一轮多边贸易谈判制定框架和内容。
在西雅图会议之前,世界主要国家都针对一些贸易问题向WTO提交了谈判意向书。美国国内,以总统克林顿为代表,在美国贸易代表(USTR)的大力支持下,积极准备着西雅图会议,期望下一轮多边谈判可以叫做西雅图回合。我向WTO和美国政府提出申请,要求参加会议并提供服务。经检查获得批准,终于得到了为大会工作的机会。
1999年11月28日,比会议正式开幕早两天,我就飞抵了西雅图。报到后,发现来自中国的工作人员几乎没有。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中国还不是WTO的成员国。但值得高兴的是,仅仅在西雅图会议的十几天前,中国完成了和美国、加拿大关于中国入世的双边谈判,这意味着入世道路上最坚固的堡垒已经被攻破,中国入世有希望了。
初秋的西雅图已经略带寒意,但各处彩灯高挂,喜待嘉宾。市中心不大,只有几条街,但高楼林立。各国的贸易代表就下榻在这些饭店之中,会议中心也离主要饭店只有一两个街道之隔。中国代表就下榻在离会议中心(Convention Center)不远的饭店中。中国代表是以观察员身份参会的。
会议前的西雅图祥和而美丽,世界著名的微软公司、亚马逊书店、星霸克咖啡店(Starbucks)都坐落在这个城市,展示着这个城市的富裕、发达。
但是,到了29日,大会召开的前一天,祥和中的躁动呈现出来了。下午在结束工作回住处的时候,我碰上了游行的队伍,主要的是来自环境保护和劳工组织的。高高举着的牌子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口号,主要是反对麦当劳、星霸克咖啡和盖普(Gap)。我刚开始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些人要拿麦当劳老兄开刀?这和WTO有何相干?听了讲演才知道,麦当劳这些连锁帝国到处使用廉价劳动力,劳工组织自然想起了它们。
回到住处,一个同是搞国际贸易的朋友问我:“明天开的盛会能达成预期的结果,顺利地建立起下一轮多边贸易谈判的日程表么?”我说:“Who knows?(谁知道?)”
-第一天,硝烟中混杂着不和谐
1999年11月30日,WTO第三次部长级会议在这一天开幕。我早上6:30便到了Sheration Hotel的代表报到处。8:00以后,并不见很多人来报到。外面的形势已经十分紧张,示威者占据了主要交通路口,并和警方发生了纠缠。各国贸易部长根本没有办法走出下榻的饭店。警方发射了催泪瓦斯、辣椒喷剂药和橡皮子弹。装甲车在高楼大厦间穿梭,骑警也来助阵。饭店内,各个通道紧急关闭。服务员搬出巨大的排风扇,排放窜进来的瓦斯。全副武装的特勤人员带着嗅弹犬作地毯式的搜查。
开幕式被取消了,各国贸易部长亲身体验到了市场开放政策所面临的激烈反对。来自欧盟的农民抱怨在日益全球化的今天,他们的家庭农场在消失,家庭式的耕种方式已无法保证他们加入世界范围内的竞争。其它行业的小企业也是忧心忡忡,担心他们的政府正在成为大公司的代言人,使他们越来越难以生存。
环保组织绿党在列举自由贸易的坏处:从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菲律宾开放了市场,成为世界的主要木材出口国,但同时失去了90%的森林资源。
来自劳工组织的人们批评发展中国家使用童工和低收入问题,希望WTO变成国际性的劳工组织。更有甚者,拿起了石头向麦当劳的玻璃砸去。麦当劳全部关闭,警察荷枪实弹地保护在门口。
来自法国农民工会的领袖,却选在麦当劳窗下分发乳酪。他说:因为法国不接受美国使用荷尔蒙促生的牛肉,而美国采取报复性制裁措施禁止这种奶酪的进口。
这一切都浓缩在西雅图短短的几条街道之间。而西雅图的警察用催泪瓦斯使这个无血的战场真正地笼罩在了硝烟之中。
面对警察,各种阵营的人们又开始了暂时结盟,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冲突。甚至于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忽然站在了一起。他们纠集起来,猛烈地冲向警察的装甲车、催泪弹。
我在弥漫的硝烟中竭力想搞清楚各个阵营的真实目的。但这时候,即使同是高举环保旗帜的人们,也喊出了不同的口号,有的要推翻WTO,有的要改造WTO。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感到的是多角度的震撼。一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不同声音在反对WTO。二是没有想到美国对会议的安排管理能力如此之低。三是面对全副武装的警察,我感到了美国的所谓的民主受到了挑战。
下午3:00,会议得以开始,但直接进入了谈判。从第一天报到的情况看,日本派了88名政府代表、300多名商业代表;美国有百名以上政府代表;中国正式代表28人;罗马尼亚4人;一些非洲国家的代表最多也不过是几个人。
-第二天,谈判中显现着分歧
1999年12月1日,这是会议的第二天。西雅图警方利用夜间控制了市中心,大会得以正常进行。新闻记者、各国代表在Convention Center开始了正常的工作。不同的议题在不同的房间进行讨论。主要议题有农业问题,市场进程问题,环境与贸易问题,技术壁垒问题,反倾销问题,第二次部长级会议遗留问题等等。我开始直接为会议服务,可以出入一些会议。
如果说不是亲自经历,还真的感受不到WTO运行机制本身也还是有一些问题。例如,只来了几个代表的国家发现他们根本无法参加正在同时举行的不同议题的讨论,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力。去年9月,我访问WTO日内瓦总部的时候,有了更深刻的相同感受。不少发展中国家根本没有钱往日内瓦派常驻代表,更谈不上参与WTO的决策了。
会议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激烈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在主会场,各国贸易部长依次发言,阐明自己国家的立场和观点。发展中国家的代表就劳工、农业、环境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果用俗话可以诠释如下:
1.电子商务(E-Commerce)是什么东西?离我们有多远?我们还不知道电脑是什么呢!
2.你们的牛肉用了荷尔蒙,为此大动干戈,我们还吃不上牛肉呢?什么叫把生物技术写入贸易条款?我们不用生物技术,但什么时候用了,会不会碰上今天在西雅图自己埋下的地雷?
3.环保和贸易有何相干?我们穷,出口不了计算机,就靠卖点木头维持生计,如果这点也是错误的,让我们怎么办?
4.我们的工资是低,但我们是人力资源丰富的国家。如果连这条生路也不给,用贸易规则限定我们的优势,我们还怎么出口?
5.别谈以上这些新玩意儿,回头看看乌拉圭回合。农产品协议使发达国家和大规模农业成了彻底的受益者,成了世界市场的价格制定者和供给者。发展中国家、小农业国开放了市场,使自己从粮食生产国沦为进口国。WTO在做什么?西雅图还是应该再谈谈这些老问题。
6.农业只是其中一个老问题。服务业、技术转移等等,虽然有了协议,执行仍有阻碍。
记得我坐在会议厅里,看着主席台上走马灯似的更换讲演者,体会着发展中国家的苦衷、立场,他们说的还真就是我所翻译出的这些俗话。事实上,每位部长的讲话都是强硬的。
下午1点多,中国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部长石广生、副部长龙永图和部分中国代表到达会场,发表了中国的宣言。石部长说,中国申请加入WTO已经有了13年的历史,今天有了希望。接着他又就下一轮多边谈判的日程提出了几点意见。
想想看,偌大个世界贸易的舞台,如果你不挤上去占有一席之地,是没有人来体会你的意见和利益的。所以,石部长说得对,中国入世就等于中国有了发言的希望,有了加入谈判的希望,有了参与制定游戏规则的希望。这种希望更意味着一种开始。
-会议结果,失败中更多的是不满
1999年12月3日和4日,会议继续在争议中进行,最后因多数发展中国家拒绝签署协议而宣告失败,没有达成协议和确定下一轮谈判的日程表。
1944年,在美国北部的小镇布里斯敦丛林召开的国际金融会议上,确定了成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B,但在如何规范世界贸易的道路上却一片泥泞。虽然关贸总协定GATT和WTO已经有过八个回合的谈判,签订了不少协议,但谈判过程却是不平衡与艰辛的。最初的GATT是在美国的构想框架下建立的,以后的回合中,也多是发达国家领着发展中国家的小弟弟们参赛。发达国家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他们用自己的游戏规则着着实实地把小弟弟们练了一把。西雅图的失败是因为发展中国家的不同意,这在另一个角度却反映出发展中国家的觉醒,也想当裁判员了。
今年11月的多哈第四次部长级会议召开在即,中国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我当年的调侃心态了。我们紧张,因为中国入世的最后投票将在那里举行;我们时刻准备着,因为我们可以说话了,必须为中国的利益在WTO体系中把话说好,争取我们的最大利益!(程大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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