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山东登州有杨氏八兄弟“闯关东”，辗转落户到一块没有人烟的荒野，形成了一千余口人的村落，这就是现在的吉林省德惠市和平乡杨八郎村杨八郎屯(含两个村民小组)。

　　从全国解放到1993年的40多年时间里，他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辛勤劳动，安居乐业。1993年以后，因为干群关系严重对立，他们拒上级派来的干部于屯门之外，当地干部称之为“白区”。

　　直到2001年初，德惠市各级党委在开展“三个代表”的教育中，才着手“收复”杨八郎。

　　“杨八郎是‘白区’，谁也管不了”

　　杨八郎屯里的一棵大树上挂着一口大钟，只要有干部来，大钟就会响起，妇女儿童率先冲出，将进屯工作的干部和车辆团团围住，接着是青壮年男子靠近干部进行责问：“你们除了要钱抓人，还能干点别的不能？”

　　一位曾经在和平乡当过党委书记的干部说，有一年春天他到杨八郎，被群众围在中间，两个喝了点酒的农民轮流往他身上撞，一边撞一边骂他。他想讲一讲党的政策，迎接他的是一口接一口的唾沫。他想离开，但车已被村民围住，只得一个人走出杨八郎屯，后面是村民快意的笑声、起哄声。从此，他不仅没有再到杨八郎，也黯然离开他在和平乡的领导岗位。

　　杨八郎村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的“父母官儿”？据村民介绍，1993年，杨八郎一部分村民对村里砖厂占用村民耕地并把所占耕地的农业税分摊给村民表示不满，要求村里向村民公开账目，说清村里一些收入的去向，要求乡政府说明修砂石路集资款使用情况。当村民要求没有被答应时，他们便使出了他们认为惟一有效的手段，拒绝交售定购粮，拒绝上缴统筹提留款和农业税，拒绝出义务工。于是，村里一纸诉状将村民告上法庭。之后，执法干警到杨八郎强行收粮收物，遭到村民抵制。

　　回忆当年情景，村民杨彬田说，他家最后还是被强行收走了三麻袋玉米和三麻袋大豆。1993年3月27日，法庭将阻止收粮且言辞激烈的杨彬田拘留。杨彬田家属将欠缴的438元税费交给法庭后，杨彬田被释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村里再一次起诉他，法庭也再次将他拘留，理由是仍然拖欠村里税费。原来，法庭没有把杨彬田家属交上的钱交给村里。此后8年，杨彬田多次到北京及省市上访。

　　杨八郎村民也多次集体上访，要求公开村务，要求解决杨彬田“公案”，但每一次都是一层一层往下推。久而久之，杨八郎村民不再上访，干部也不再到杨八郎来。

　　去年冬天，记者到杨八郎采访，村民既不知道村支书是谁，也不知道这几年税费怎么收，更不知道欠了村里多少钱。杨八郎村民说，8年来，他们已经忘记了谁是党员，也没有一个村民入党。他们说，杨八郎已经成了被党遗忘的角落了。

　　对于一任又一任的乡村干部来说，杨八郎时时让他们心痛，但他们每一次“深入”到杨八郎，回答他们的都是令人胆寒的钟声。第二天，杨八郎村民都要起个大早，到100多里地之外的省城上访。很快，省里、市里就来了电话，批评他们不注意工作方法，影响了社会稳定。和平乡一名领导说：“我们是豆饼干部，上挤下压。”

　　为此，和平乡一些干部要求调离，新来的干部则向市委要求：“除了杨八郎，和平乡管不好是我的责任，杨八郎管什么样算什么样。”渐渐地，杨八郎被划到各级干部管理范围之外了。他们说：“杨八郎是‘白区’，谁也管不了。”

　　“外屯人说我们怪”

　　杨八郎人在无政府状态中度过了8年时光。村民介绍，8年里，杨八郎计划生育没人抓，想生几个就生几个；死人殡葬没人管，不火化，想埋哪儿就埋哪儿；盖房没有规划，想往哪儿盖就往哪儿盖；防护林没人看，想砍哪棵就砍哪棵。

　　记者两年四入杨八郎，也目睹了杨八郎毫无秩序的景象：房屋建造随意，七扭八歪；道路被两边的柴草垛和粪堆挤占得很窄；屯周围树木极其稀少，到处都光秃秃的。特别是计划生育疏于管理，屯中带三四个孩子的妇女随处可见。一个38岁的村民说，为了要男孩，他已经生了5个女孩子了。他告诉记者，像他这样的人家杨八郎屯有很多，因为孩子多，大多数人家都很穷。

　　村民说，最让他们头疼的是社会治安混乱。当上面来收粮收税时，杨八郎人空前团结，一致对外。干部走后，杨八郎屯内又分成几个派系，争夺利益。1997年土地调整时，一些霸道的人多种地，老实厚道的村民没一点办法。在杨八郎，牲畜被药死和柴草垛被点着的事每年都要发生十几起。案件发生后，村民都不报案，而是按杨八郎“内部规矩”处理，即互相猜测怀疑，认准是谁干的就来个以牙还牙，结果是产生恶性循环，激烈时互相威胁整死对方家的孩子，人人都没有安全感。

　　杨八郎在周边村屯的声誉也越来越坏。记者在杨八郎屯里了解到，近三四年，外村姑娘基本不嫁杨八郎小伙，外村小伙也不愿娶杨八郎姑娘，大多是屯内通婚。

　　大部分村民向记者透露，“白区”生活越来越难过了。　

　　进村遭“火攻”

　　2000年年末，《吉林内参》率先披露了杨八郎存在的种种问题，吉林省委书记王云坤等批示，要求在“三个代表”学习教育中解决杨八郎问题。德惠市成立了以市长阎文为组长的解决杨八郎问题领导小组，并组织了14人工作队择时进驻杨八郎。

　　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接纳工作队，个别村民甚至扬言，如果哪户村民靠近工作队，就烧谁家的房子，点谁家的柴草垛，工作队住到谁家就往谁家炕上泼凉水……做进驻前准备工作的工作队员想和村民拉拉话，没人理睬。工作队员好不容易把一个青年农民堵在家里，他却一边给门上锁一边说：“有什么事问我爹，他了解村里情况。”工作队员们一打听，他爹已经死去多年了。

　　德惠市委态度十分坚定，无论有多大困难，一定要把杨八郎拿下来。市长阎文说：“杨八郎问题不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关系到巩固基层政权的政治问题，关系到共产党的执政基础。我们党与杨八郎多年失去联系，应该说这是我们党的悲哀，必须认真解决，坚决做到一个基层组织不能少，一个农民不能掉队。”3月19日，工作队住到与市里干部有亲戚关系的两户村民家里。

　　第二天夜里，这两户村民家的柴草垛突然燃起大火，工作队员们浇了几桶水，无济于事，只好眼睁睁看着高高的柴草垛慢慢化为灰烬，村民们聚成一堆，站在另一边，看着工作队员们冷峻的脸。工作队员叶景龙回忆刚刚进驻杨八郎的情景时说：“就像电影里共产党开进新解放的村庄一样，凡事都倍加小心。”

　　遭到“火攻”后，工作队所在村民家晚上给井上锁，酱缸挪进屋里，怕发生投毒事件。市委要求工作队员晚上不能单独出去，怕遭袭击或诬陷。叶景龙说：“这是杨八郎问题长期搁置的代价。”　

　　工作队来干什么

　　在杨八郎村民心里，工作队入驻就是来要钱的。8年多时间，他们累计欠缴农业税和统筹提留款达220万元，很多农户即使倾家荡产也还不清债务，所以对工作队充满敌意。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4月8日，当地刮起七八级大风，屯中3户村民家房子起火，14户村民家柴草垛开始燃烧。眼看大火越烧越旺，村民们束手无策。工作队一面联系消防车，一面组织村民提水灭火。不巧，德惠市消防队的车都派了出去，工作队又紧急与德大(集团)公司联系，调来了德大看家的消防车……当火焰扑向村民杨支春家房檐时，工作队员们浸湿了自己的外衣，爬上杨支春家的房顶，奋力将一串串火舌扑灭。当晚，工作队给受灾村民送去了他们捐赠的被褥、粮食和现金。受灾村民流泪了。村民孙万海说：“没有工作队组织救火，这次杨八郎就得火烧连营。”开小卖店的刘大娘告诉记者：“看到队员扑火弄得满脸都是灰，我心里特别感动，这才是我心中的共产党员啊！”

　　4月9日，德惠市市长阎文带8000元慰问金到杨八郎，慰问受灾村民。出发前，一些干部劝他不能去杨八郎：“你去，老百姓肯定要围你，攻击你。”阎文表示不怕围，他说：“他们围我，正是我们向老百姓做工作的好机会。”果然，阎文刚下车，就有人组织村民和一些妇女儿童将车团团围住，起哄、责问、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村民杨银锋站出来说：“市长是来慰问乡亲们的，我们这样对待市长，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人群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市长阎文乘机向群众说，市里派工作队来，是为了帮助杨八郎脱贫致富的，对于历史遗留问题，工作队会一一查清，还村民一个明白。他还介绍了周边乡镇农村经济发展已经把杨八郎甩在了后面的情况，结合这次火灾，他说，无政府主义不行，只有共产党才能带领群众走上文明富裕之路。

　　有了初步的信任，杨八郎村民开始向工作队反映他们心里的不平事，最突出的是1997年土地调整中部分村民在无政府状态下多种地、抢地种问题，最多的多种了7亩地。工作队对村民反映的问题逐件调查，取证100多份，对照省里和市里文件制定处理意见，拿不准的就到上级主管部门咨询，力争不出一丝一毫纰漏。他们把《处理意见》草稿交给村民讨论，对个别村民提出的异议，一条一条解释说明，直到群众认可为止。

　　但少数村民因为利益受损还是有反复，组织一些人到省里上访，第一次18人，第二次13人，以后再也组织不起来了。村民汤金锁、刘金田等表示，工作队解决问题已经“到份儿”了，再上访没有道理了。对少数人的无政府主义做法，他们表示“够了”。

　　工作队负责人李久春说：“德惠市委明确指示我们，不要怕上访，对群众反映的问题，就是‘针鼻儿大’的小事也要管，所涉事件不论哪一级政府定的，错了就改。”村民反映的1992年修砂石路多集资问题，过去查过五六次，从乡里的账目上没有查出问题。而当时的村支书6年前已经精神失常，村会计也随子女迁往大连。为了把问题查实，工作队派人到大连通过微机查户口，找到了当时任村会计的贾立林，查明确实向村民多集资34217·８元，给村组干部发了奖金。村民们说：“这次来的干部是真解决问题来了。”

　　坚冰被打破，工作队开始帮村民致富，带村民到周边富裕乡镇参观，到“长春市农业博览会”参观，一个村民对记者说：“大门打开，我们才发现，杨八郎落伍了。”

　　工作队趁热打铁，从省里、市里请来了农业科技专家和一些致富能手，到杨八郎给村民讲实用技术，青壮年村民几乎全部参加，大部分村民还记了笔记，应用到实践中去。

　　“杨八郎不是‘白区’了”

　　杨八郎人一度以身居“白区”自豪，现在，杨八郎人羞提“白区”。

　　今年6月28日下午5时，有4名老年村民趁工作队不在，在杨茂田家门前的大树上又挂了一口大钟敲起来，当他们发现村民没有像以往那样蜂拥而聚时，又找来扩音喇叭挨家挨户叫，召集村民，分别发表演讲，要求大家不要交税，有事他们拿命顶着。天黑下来，4名老年村民的演说还在继续，他们的声音逐渐沙哑下来，但却让一些村民感到心惊肉跳：如果谁带头交税，就烧谁家的房子，就小心孩子掉井。

　　当晚，杨八郎村民给110打了举报电话。当公安机关调查取证时，村民们对4名村民煽动集体抗税的违法活动出了证。村民刘金田说：“上级再来收税，我不看别人，带头交。”

　　随着杨八郎屯村民对党和政府的认识转变，杨八郎村选举产生了新的村支部和村民委员会。杨八郎一、二两个村民小组也产生了组长，7名10年没过组织生活的老党员恢复了组织生活，村民汤金锁和杨银锋在国庆节后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10月23日至30日，杨八郎村民在村民小组长的带领下，8年来第一次出了义务工：到第二松花江大堤上参加兴修水利工程。汤金锁告诉记者：“8年多时间，大堤修了好几次，每次都没有杨八郎屯的人，这次有了，成了新闻了。这次我们来，是告诉大家，杨八郎不是‘白区’了，党对我们好，我们绝不离开党。”

　　也有村民听说今冬农业税如数收缴后工作队就要撤出，担心前功尽弃，但德惠市委、市政府则表示，要继续为群众解难题办实事。他们准备改善杨八郎屯道路，改造电网，通电话，彻底打开杨八郎通往外界的大门。赵云良(发自吉林)(本文作者系新华社《吉林内参》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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