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网北京4月28日电(“新华视点”记者朱玉张景勇)
朱裴店是一个空气清新的村子。
这个坐落在大别山主峰脚下的豫南山村,静静地承接着大自然的丰沛雨露。因为降水量充足,朱裴店村树绿山青,小溪潺潺。
朱裴店不缺少优美的自然环境和清洌的空气,它缺钱。朱裴店人均只有四分土地,这点田地,农民就是像绣花一样精耕细作,也只够吃粮,外出打工是唯一的赚钱路子。
每年春节过后,朱裴店的青壮年男人把家里的田地扔给老人和女人,吃饱家乡的饭食,深吸一口甜甜的空气,看一眼期望过上好日子的妻儿老小,转身沿着田埂走出山去。没人向家里提起过在外边打工吃的苦头,甚至,没人告诉家人自己干的是什么工作。
自然,也没有人想得到,离家的人们,会带着灰色、黑色,甚至花岗岩一样颜色的肺回到大别山。
噩梦!噩梦!!
2002年4月的朱裴店,已经送走了7个因患矽肺病而丧生的年轻后生。即使是不识字的老人,也能把这个专业名词读得准确:矽肺。
刘心祥老汉家的门板上,用白粉笔画着“1234567”,这是他刚刚上学的小孙子的杰作。6岁的孩子不知丧父之悲,也不太理会失母之痛,让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家伙眼睛发亮的,是我们带给他、暂时放在桌上的糖块。
看到小男孩馋馋地望着桌子,所有成人的眼睛都湿了:没有把孩子眼中的纯真,与悲惨的命运联系起来更可怕的事了。
在朱裴店2000多口人中,刘心祥原是个让人羡慕的老人。4个精壮的儿子全在外打工,在全村人带点嫉妒的眼光里,刘老汉家的新房一幢接一幢地立起。
老天拿这个浸泡在幸福里的老人开了刀。
1992年,刘心祥老汉的大儿子和二儿子结伴外出,到江苏宜兴洑东镇当轧砂工,一人一年可以拿回来四五千元钱。由于这个工种相对收入略高,老板又不拖欠工资,一时间,朱裴店村人人奔走相告,去宜兴打工成了最好的营生。
除了在打工中负伤、成为残疾的三儿子,刘心祥的小儿子也跟上哥哥们去了宜兴。一个拉上一个,渐渐的,朱裴店成家、成组、成村的人奔向了那个让他们心中充满梦想的遥远城市。
江苏宜兴洑东镇位于太湖边。10年前,这里的部分农民利用山上的石英石和简陋的加工设备,把石英石轧成大小不等的石英砂销售,石英砂的价格也一路狂升。到1998年,朱裴店村所在的河南省商城县在这里从事轧砂的人员达到200余人;最高峰时,一个小小的洑东镇,竟容纳了来自河南、安徽、四川等地的800多民工。
在梦想的背后,不幸正在袭来。刘心祥老人发现二儿子总在咳嗽。到1998年,二儿子已经病得不能再去宜兴了,甚至,要吸着氧气才能走到自家的院子里,但家人并不知道他害了什么病。
直到去年底,刘老汉才在洑东看到了让他老来丧子的作坊式工厂。儿子们打工的砂厂全部没有采用国家规定的“施湿作业”,没有一边轧石一边喷水;而是干式作业,生生地把大石块磨成砂状。轧砂机一响,淡黄色的粉尘漫天飘扬,3米之内不能辨人。没有防尘装置,也没有防尘面罩,包括刘老汉的儿子们在内的民工,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天工作15个小时。
石英砂的元素名叫二氧化硅,教科书上把它和一个可怖的疾病紧紧联系在一起,那就是矽肺。
刘老汉在诊断书上看到了矽肺两个字。此前,二儿子一直被当作肺结核医治,但只见花钱,不见疗效,病势日渐沉重的二儿子在弥留之际,看着自己的媳妇走出家门,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二儿子死了。然而,死神并没有离开。
1998年,刘老汉的大儿子、小儿子出现了与二儿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病症。刘老汉倾家荡产地为两个儿子医治,不但儿子们原来挣来的钱赔了进去,还得四处借钱。
这一切无济于事。2001年,正当壮年的两个儿子先后撒手人寰。三个孩子去世时,没有一个超过40岁。
两个儿媳妇扔下孩子改嫁了,60多岁的刘老汉重新当起了家里的壮劳力,种着一亩多地,抚养着4个孙子孙女。
“山明水秀居之安,天长地久人之和。”这是至今仍挂在刘老汉家中的一副对联。如今对联的和谐意境被彻底打碎了。屋漏偏逢连阴雨,儿子们死后,刘心祥又摔坏了一条腿。
随着刘心祥三个儿子沉疴不起,整个朱裴店村也变成了一个缺氧的村庄。
这是另一个被矽肺击碎的家庭。刘方新老人和老伴为我们打开了因矽肺去世不到一个月的二儿子刘心朝的住房,房门刚刚打开,刘方新的老伴径直转入里屋,随即,屋里传来了老太太哀哀的哭声。
外边的人沉默着,谁都没有试图去劝慰。又有什么样的语言,可以抚慰75岁老人的丧子之痛?而且是连丧二子之痛!
刘方新强打精神,为我们讲起了大儿子刘心汉去世时的情景。一直孝顺的孩子,生怕自己的病借贷太多,拖累了年迈的父母;临终时,他告诉爹妈,让他们在他死后,把除了肺之外的其他器官摘下来出售给需要的人,筹集点钱好还债。
讲到这里,刘方新突然顿住不语——老人拚命眨着眼睛,想要抑住涌出的泪水!
白发人送黑发人,其情何堪!
矽肺!矽肺!!
2001年10月,另一个在宜兴洑东打工的朱裴店人王玉成看到了电视里关于矽肺的报道。联系到自己身上的无名病痛和一同来宜兴打工者的接连丧命,王玉成警惕了。他自己花钱到无锡煤炭医院检查,结果是矽肺三期。他赶快通知同村打工者去医院,跟随他去的四五十人无一例外地被怀疑为矽肺。
患上矽肺的病人,是被活活憋死的。
刘心朝的妻子谢祖香为我们描述了丈夫死前的情景。瘦成了人干的男人,不能躺下,只能用手支着头,趴在床沿上。憋得一把把地拽掉自己的头发,虚弱得把手挪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这个原本挺壮实的汉子,痛苦得整整嚎了几天,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矽肺也没有漏掉模样俊俏的农村媳妇。跟丈夫一同去宜兴轧砂的谢祖香,脸上尘土太多就去就近的运河洗一把,可蒙在肺上的粉尘却再也洗不掉了。她上坡下坡都喘不过气,咳得吐血,后背像压了个磨盘——谢祖香也得了严重的矽肺。
矽肺,是什么样的病症?
矽肺是尘肺的一种,因致病的粉尘为矽而命名,是严重的职业病。二氧化硅的粉尘俗称矽尘,它是致病能力最强、对健康危害最大的粉尘。据专家介绍,游离的二氧化硅粉尘通过呼吸道在人的肺泡上发生堆积,影响气体交换,最后人的肺泡失去作用,肺组织全部纤维化。用老百姓的话说,肺变成了一个土疙瘩。
卫生部的一位专家曾讲过矽肺病人的灌洗治疗:把病人全身麻醉,往他的肺里灌水冲洗,洗出来的水是浑浊的,静置一会儿,水会分成水和泥沙两层。
就是这种让病人极为痛苦的灌洗治疗,也只能解决症状最轻的一期矽肺病人的部分问题。目前,全世界也没有能治愈矽肺的特效药,患了矽肺就几乎等于被判了死刑。而且,即使较轻的矽肺病人,也会因为合并肺结核或其他感染,以及营养等问题,病情随时可能加重。
朱裴店的民工们说,很多人吃在矽尘里睡在矽尘里,机器昼夜不停,他们也日夜伴着粉尘。一切都决定了,朱裴店的人们在离开家乡去洑东轧砂的同时,就走近了死亡。
被诊断为矽肺后,王玉成表现出了一个有文化农村青年的过人素质。他联合其他尚在洑东的民工写了一份《告洑东镇政府的一封信》,递交给镇政府,反映了打工民工患病的情况;之后,又一个电话打到河南商城县司法局,请求法律援助。
商城县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处,是河南省集“老、山、边、穷”于一体的国家重点扶持的贫困县。革命战争年代,这片曾唱响“八月桂花遍地开”的土地,虽然只有30万人口,却贡献了5万多名优秀儿女的生命,可以说是村村出英雄,户户有烈士。
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商城县当然不能对自己在外的民工坐视不理,他们几次派人去宜兴看望,并指派了律师进行调查。此时,经有职业病鉴定资格的无锡肺科医院诊断,在宜兴洑东的159名患矽肺病的民工中,患极为严重的矽肺三期者43人,二期的46人,一期的达57人,一期以下的13人。在这150多人里,来自朱裴店村的占多数,共80多人。
赔偿!赔偿!!
矽肺,在商城县掀起了轩然大波。河南商城县与江苏宜兴洑东镇之间,政府间的接触进行了无数次。
商城方面的律师马传金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和棘手。受害者人数众多,当时的死亡人数已达到5人,生命垂危的2人;侵权者为35家个体业主,机器设备简陋,赔付能力差,即使通过法律途径胜诉,也可能是“法律白条”,赢了官司,受害者却拿不到钱;业主与民工从未签订过劳动合同,无法确立劳动关系;民工交叉打工,有的一年跳了几家厂,有的干了两年就再未去过,人员处于流动状态,劳动与患病的因果关系难以确定;资金缺乏,诉讼费、保全费、鉴定费、生活费靠民工掏腰包显然不现实。
说不出来的原因是:商城方面很难从宜兴取得诉讼所需的证据。漫漫的诉讼之路可能长达几年,已病入膏肓的一些民工,生命之火显然不可能燃烧到那个时候。
已是寒冬。涉及矽肺索赔的洑东业主们十分慌张,他们派人拆除工棚,或者砸烂棚顶的石棉瓦,断水断电,想赶民工出门。在四处透风的工棚里,民工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几个濒死的民工只能靠在墙上,依靠氧气度日。
在百般艰难中,马传金律师拿到了洑东方面的历年外来人口登记簿,这一有着雇主和打工人员姓名的证据,以及其他的证据交叉证明了朱裴庄村所在的商城县民工在洑东打工的事实。宜兴方面最终同意通过非诉讼调解的方式赔偿。
3个月后,马传金律师接过了宜兴方面对159名民工的440万赔款汇票和47.5万元的民工工资。
未来!未来!!
赔款,成为这个贫困山村暂时的精神安慰,但是,它再也拉不动生命和健康。说起人高马大的3个儿子,刘心祥老人痛不欲生:“早知道这样,即使要饭,也不去干这个工作!”
专门从事职业病研究的专家们为民工们诊断后提出,获得赔偿的159人,10年内,绝大多数将不在人世。现代医学如此昌明的今天,我们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这种古老的疾病,在家乡山林丰富的负氧离子包围下,无助地缺氧而死。
获得赔偿的还不是全部。仅朱裴店村,就还有在洑东打过工的将近100人,因索赔时身处外地等原因,没有参与到索赔的行列中。由于曾有很多人参与过轧砂,其中隐而未发的或者已经发病的矽肺病患者,逐渐涌出。获赔的和没获赔的加起来近200人,几乎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年男性。这个数字,是朱裴店村全部成年男劳力的一半。
朱裴店村人均年纯收入不过千元,今后10年乃至20年,朱裴店村最主要的任务是生存,而不可能是发展。
我国尘肺病人累计已达57万人,这个数字等于全世界其它国家和地区尘肺病人的总和。截至2000年底,我国共有工业企业79万个,劳动人口7亿,在如此庞大的数目中,是否还有这样的悲剧,让务工的人们到死都不知自己身患何病?
“五一”是劳动者的节日。今年的5月1日,《职业病防治法》将正式实施。专家称,这是一个很严厉的法律。对于抗法者,它伸出的将会是利剑。
法律是无情的,但《职业病防治法》是一个很有表情的法律,它既温情又严厉——温情地呵护无力保护自己健康权的如朱裴店村一样的困难群体,严厉地对待眼中只有利益,而没有生命的企业和业主。对于劳动者的生命和健康,党和政府注视的目光一天比一天专注。而以《职业病防治法》为龙头的法律防护网,也必将一步步地覆盖着像朱裴店这样每一个需要呵护的村落和每一个需要健康的生命。
朱裴店,虽然你小,你偏远,你贫穷,你让我们心痛!但我们更期待着健康生命的阳光把你照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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