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蔡平
由一本书我们知道了一个人;由一本书我们知道了一种很少听到的对待农民的方法。
2000年11月25日中午,陕西省白水县,农税员收税时被农民打了一拳。当天晚上,农税干部带着十几名警察两辆警车来到村里,没找到打人的农民,他们就连踢带打强行铐走他 家其他四人,包括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为了救人,几百农民冲进镇政府,酿成了11·25恶性事件。
警察几次到村里抓捕暴徒未果,此事成了悬案。
几个月后,上访农民拎着抢来的手铐到新华社陕西分社上访。县里派出以县委组织部长马银录为组长的工作组进村。经过90多天的工作,工作组带领镇领导挨家挨户向农民道歉,理顺了群众的情绪,解决了这个村的遗留问题。工作组离开时,群众流着眼泪夹道欢送。
多家媒体对马银录的事迹进行了报道,中央及省、地各级领导对此事做了批示。马银录出版了21万字的驻村手记———《向农民道歉》。
马银录的方法,是否是改善农村干群关系的良方?
今年9月,我来到白水县。
刚到白水县我就有些奇怪,县里出了这样一个典型,且马银录目前已升任县委副书记,但我在县里却只见到马书记和他的秘书等人,县里其他领导并未露面。这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11·25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村民的话:那天中午,一帮人到我哥家收税。我看见农税干部和我大(父亲)吵,农税干部质问我大你是谁?我大说我是他大。农税干部说你是他爷都不行。我当时气不过,就打了农税干部一拳。我很害怕,别人劝,要么赶快给人家赔情道歉,送钱;要么跑出去躲一躲,我没钱,就跑了。
村民妻子说:那天中午他跑回来给我说,刚才闯了祸,打了农税干部,害怕人家抓,出去躲几天,你和娃要当心。他拿了几个冷馍就走了。晚上11点多,我刚睡下,突然有人叫我,而且人声很乱,我赶紧起来,不敢开门,听见侄女带着哭腔在叫,娘,娘。我跑出门,人群里乱得很,我嫂子哭,娃哭,一会儿他们就把我哥和我侄子抓了出来,还给带了手铐。我嫂子撵出来,躺到车底下不让带人走。他们就用脚踢,用皮带打,还说往上碾,碾死埋了。我跑过去拉我嫂子,也让人家踢了几脚。他们把我哥我侄子塞到警车里,硬拉走了。
村民李苏花说: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打了人,我急了,就跑到大队广播室对着喇叭喊:“村民们,派出所把人打伤了,打死了,赶快救人!后来他们就把派出所镇政府砸了,我知道捅了天,就跑了。
一个曾任村干部的村民说:那天晚上,我突然听到村部喇叭响,赶紧给西固镇派出所所长打电话,说村里乱得很,要出事。所长让我到派出所,到派出所我进门就说:“所长,看到我的面子上把人放了,不然要出大事哩。”所长说要找镇领导商量一下,我们找到镇领导,镇领导说要请示公安局。还没商量,人就涌进来了,刑警队一名干警听见有人砸派出所,赶紧叫其他干警把衣服都脱了,怕挨打。
11·25事件发生后,警察曾多次到村里抓暴徒,没有抓到。5位农民离家出走,四处躲避。村民们互相不敢串门,怕受牵连。被群众视作仇人的干部,大门紧闭。有着40多年党龄的王全成老汉拎着手铐四处上访,新华社陕西分社记者直接进村采访发了内参,引起了省、地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
“当时我听了很害怕,我们怎么能提出这种口号?”
器休村原来是白水县10个上缴农业特产税最多的村之一。在苹果效益好的时候,全村税收任务10来天就能收齐。1998年后,苹果市场价格下滑,连年灾害,农民收入锐减,负担过重,开始由税收问题引起诸多矛盾。“小康村”变成干群关系最紧张的一个村。
据一位女村民叙述:我拿着丈夫从我姐家借的50元钱,到村办公室交农特税,镇农税专管员看我拿的钱少,问我丈夫到哪儿去了,我说借钱去了,他说到你妈×里借钱去了。他骂我,我也骂他。他就打我嘴巴、踢我腿。我疼得受不了,往外跑,镇上、村上几个干部追着我打,又把我拉进去,把我浑身踢得乌青,我疼得在床上动不了,他们硬把我拉起来,拉到村办公室,把我家门封了。
我回来后不见两个娃,就赶紧寻。我娃见了我哇地一声哭开了,说学生们都说,你妈是抗税分子,让人家给抓走了。娃不知道啥叫抗税分子,有人说,就是敌人。
我不是抗税分子,我们是1995年栽的苹果树,树苗还是邻居给买的,1999年挂果。收税时,还一分钱没卖,怎么能交得起税呢?
另一村民说:1999年,我有病(乙肝),苹果又没卖下钱,他们硬逼我交税,我没钱交税,就说用财物顶。他们不要,把我拉到镇农税所的一个窑里,几个人拳打脚踢,让我写保证,说贷款也要交税。我没办法,就写了保证。回到村上,信贷员已写好了贷款单,让我签了字,人家就把钱拿走了。刚回到家里,喇叭又叫我到村部,我赶紧去,进门后,他们一人卡我脖子,一个人又打我,说我私自揭了门上的封条。封条是农税干部封的,是我妈看到家里的猪、羊饿得叫喊,就揭了封条,喂猪喂羊。他们打了我以后叫我写检查,在广播上念,然后又给了一张封条,叫我跑步回家把门封上。我赶紧把门封上了,不封人家又要打。
据村信贷员讲:1999年,器休村400多户人家,有200多户没钱交税只能贷款交税。
村委会代主任说:近几年,果树进入老化期,加上连年大旱,果树无利可赚,但上级对农特税却没据实调减,为完成税收任务,1998年村上组织农民贷款交税。到后来,农民想贷款交税,信用社都不贷了。
被镇上停职的原村党支部书记王玉田说:我们镇原领导在全县召开的农特税动员大会上表态,要用“三铁政策”收税,我开始没听懂,又听到他解释说,就是要有“一副铁心肠,一张铁面孔,一双铁手腕”收税。当时我听了很害怕,我们怎么能提出这种口号?
一个原村干部说:1999年,收农特税的后期,我担任村委会副主任,县上管我们村的干部叫来公安局,强行收税。他们晚上用警车把武成仓老婆拉到村部,让她站直、立正。武家穷得很,她儿媳妇亡故不久,哪有钱交税。
村民们说:在我们这里,干部和群众的冲突每年都得几十起,大的叫到办公室进行身体惩罚,小的在家里拉拉扯扯,搬走东西。村民大会总开不成,选举大会上窗子给砸了,凳子也坏了,选票箱也给扔了,选票满天飞。
干部为了收税就打农民,封人家门,农民对他们怕得要命也恨得要命,直至发生了这起恶性事件。
“确实有人说,你向农民道歉是代表谁?”
在白水县,我问现任县委副书记马银录:“你向农民道歉,等于承认以前县上乡上的工作错了。那么县、乡干部对你是否有看法?当时工作组决定10天就走的,你为什么没走?”
马银录说:“有没有看法咱不知道,确实有人说,你向农民道歉是代表谁?代表县委还是代表你自己?反正咱就是这样一个人,宠辱不惊。咱下去了解了问题,不处理就走,这不是辜负农民的信任?农民说了,你们干部来了说话要算数。”
马银录1999年才从部队转业来到白水县,2001年就派去当工作组组长。他说:“咱对农村基层情况不大了解。”他是凭着一腔朴素的感情去处理这件事的。
在工作组进村的第一次村民大会上,马银录说:“一个农税干部嫌农民交税少,竟把她打得满嘴是血,这还不满足,又和镇上两名同志封了人家的门,让孩子无处吃饭,真是丧尽天良!如果被打的是我们的父母兄妹,封的是我们家的门,我们有何感想,能容忍吗?可当时在场的其他镇干部、村干部为什么不管?有的帮着打,有的还讽刺挖苦,这些干部别说有党性,连人性都没有!谁有责任谁承担,谁有问题谁检查。要登门向群众道歉。对不承认问题的,不登门道歉的,要严肃处理。我就不信,我们县委处理不了几个打群众的人。谁还敢随便打人抓人,我领着大家打官司。”
后来村民们说:我们村开会从来没见过人拍手,那天怪了,给马书记拍了5次手,从西安、渭南请来的秦腔名角唱戏都没拍过手,昨天确实怪。会上不少群众掉了泪。
几个年轻人说,以前在电影电视里见过这样的干部,没想到今天自己亲眼看到了。后来在器休村一女农民家,她告诉我:“工作组刚来时我不让他们在我家住,我说我还要管果园、浇水,没有时间做饭。镇领导说,就住10天。我说那住行,叫我管饭我绝对不管,我说如果他们来给群众办事还好,如果像以前的干部那样走过场哄群众可不行。”
但是90多天之后,她却和村民们拉着工作组同志的手,舍不得分开,送了一程又一程。工作组的人哭,村民们也哭,大家的眼泪流到了一起。
我问马书记:“你向农民道歉之后,会不会对收税产生影响?如果上级还要求你像过去一样收140万元的税,你收不上来怎么办?”
他想了想:“那就要看是哪方面的原因再去协调,实际上农民税收负担重的问题不是县上的问题,也不是乡镇的问题,县里的人也要发工资吃饭,这是个体制问题。如果让咱做工作,从一开始就不会采取这种方式,也不会和农民搞得这么僵。”
“咱们说向农民道歉了,会不会给乡镇干部以后的工作造成压力?”
“不会。”马书记立刻否定。“因为现在不仅仅是收税的问题,是他们认为该不该向农民道歉的问题。每个乡镇都有负责包片的干部,如果他们都去和农民沟通,交流,农民会交税的。人都是感情动物,现在农民是觉得村里好多问题你不给处理,他们心里有气,才不交,农村遗留问题很多。再一个是咱们的干部去收税没有给人家说些好话,不尊重群众,群众气不顺,主要在这儿呢。不交税是表面现象,深层的原因是干部作风问题。”“那你怎么可能要求所有的乡镇干部都像你一样和农民沟通?比如你自己也不可能常年这样工作,也不可能靠这种道歉的方式解决所有问题。”
“那就让村里选举乡镇干部。”“你觉得可能么?”
“有些地方已经这样搞了。关键选举时要有目标制,要有自己的执政方案,你想达到什么目标,现在就是没有这个,所以说在体制上有问题。现在干部和群众的情绪是对立的,你不给人家解决问题,不为人家服务,让人家怎么自觉交税?”
“在体制不完善的情况下,向农民道歉这种方式究竟能解决多少问题?”
“起码让群众对干部有了信任,让群众对党和政府看到希望了,如果村里的干部都是这样,那么中国农民就有希望了,关键我们的干部连这一步都做不到。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干部体制改革,税收体制改革,干部要有一个标准,是否取得了群众的信任。”“你是不是说,在体制尚不完善的情况下,应该从个人品质和素质上来要求干部?”
“没有办法,作为一个人你首先也要讲良心嘛,其实如果乡镇干部了解农民的情况,据实征收,农民是会交的。”
11·25事件的发生,是由于干部作风问题,还是农民沉重的税赋?这个镇的党委书记对记者说:“乡镇干部在实际工作中也有很多难处,对上负责了对下负责就比较难,群众就有意见。乡镇工作夹在中间处于两难之中。”“工作组走了,乡镇干部就会改变原来的工作方式了吗?”
在县里,我问马银录:“如果你在这里已经工作10年,你还会这样做吗?工作组走了,乡镇干部就会改变原来的工作方式了吗?”他不同意:“如果镇上的干部一年四季都能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就不会出现后面的问题。”
“你能要求镇上的干部都这样做吗?”
“那起码你应当经常去呀,现在村里离镇上很近,交通也那么方便。经咱们了解,现在好多干部并没有这样做,都是眼睛盯着上面。现在干部普遍当官的意识强了,为民服务的意识淡化了。”“我觉得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还有一个空白,那就是在法律上,比如随便打人铐人是违法的,冲击打砸镇政府也是违法的,而对违法人员的处理上,只是让他们做检查,对农民罚180元,这对干部群众对法律的认识上没有起到作用。”
他还是不同意:“现在不光是税法的普及,包括整个法律知识的教育这方面,在农村都还很不够,但这个事情要全面考虑,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依法行事。”
“可是不论是谁,包括抓人打人者,都应该依法处理。”
“对,现在整个这事处理得都不重。我们是以正面教育为主,如果把干部和老百姓都量刑执法,会有许多负面影响,因为他们当时并没有认识到是违法的。比如干部会认为,这是上面县上布置的任务,我是为了完成任务。”
“完成任务也没有让你去打人铐人哪?”“他为完成任务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了整个县的稳定,这样处理显然是对的。如果单为了执法而处理,那么这个法就没起到作用。”
在这个问题上,我很想听听县里其他领导的意见。正好在给中组部挂职干部送行时,县长过来敬酒。我对县长提出了采访要求。
饭后他很快来到我房间,我提到法律问题以及今后乡镇干部的工作问题。县长笑了:“还没有一个记者向我提到这个问题,你等等,我把政法委书记和农税局的领导都找来,你和他们好好谈谈。”
政法委书记进来,我问他怎么称呼,他声音很大地说:“张晓康,政法委书记,县委常委。”
我问:“这个事件里,如果农民没有去砸镇政府派出所救人,你们会采取什么措施?对违法抓人者你们会采取什么处理方法?对农民的违法行为从法律角度讲应该怎样处理?”
他突然把脸仰起来:“这个事情我不想谈,这事情没法说。这个事件从头到尾是我处理的,县委常委会上是我做的检讨。”
“为什么检讨?”“因为我在这个事情上认识有保留。”他说起来很激动,“咱们干部有什么错?干警错了,我拿行政处理,对不对?结果老百姓的违法行为我不能处理,你让我来处理干警,我于心何忍?我凭什么处理我们的干警?难道说我们的干警有一点过错,有一点违纪,老百姓就可以去违法砸镇政府?给闹事者罚180元的处理决定,我没法同意。”
“这是按照什么来处理的?”
“按照治安处罚管理条例,这个事情按照法律来讲,够上冲击国家机关了,这个罪能判到7年的徒刑。”
“那么干警铐人打人只是违纪吗?”
“我们调查了,我们的干警只是违纪,还够不上违法。”
“那么去年的税是怎么收的?”“我不知道。以前几年都是几十万元的税,你问问去年收了多少?当初这个180元的处罚决定我不同意。说实在的,单就一个抢铐子的行为,就能拘留他15天,更何况他们还冲击了镇政府,打砸了警车。我在当初县委常委会上是这句话,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对这个事情,我保留意见,我是共产党员,上级党委作出的决定,我要无条件执行。”
说着他拿起马书记的《向农民道歉》这本书:“这本书我不想看,这是为个人树碑立传,这几年来了很多记者我都不想谈这个事情,因为他们站的角度都是你们干警怎么样怎么样,你们乡干部怎么样怎么样。没有一个人问,国家的政策和法律怎么样,国家的损失怎么样,农民违法了怎么样。在另一个县发生的这种事情,刑事还要附带民事责任,还要赔偿,你三万五万赔不起,总要赔上两千三千吧。”
我问:“这件事情之后,县里的工作是怎么做的,税是怎么收的?”
“不收了嘛,完了嘛。那件事以后,因为器休村的事件影响了县里多少税收收入?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到底有多大,我就不说了,这个数字你向县里向农税局去问吧。”“如果站在个人的角度上我也会这样做。但如果站在国家的角度上我很矛盾”
县农税局副局长是陕西财经学院本科毕业,说起话来声音很小,问到马书记的事他总是躲躲闪闪。
我说:“我想知道这件事之后,西固镇的税怎么收的,有没有按规定收,采取的是什么方法。”
副局长说:“交了嘛,垫付的嘛。”
“就是说没有从村里拿上来,而是上面镇上垫付了?那以后器休村的税就不交了吗?”“继续做思想工作嘛。”“那么器休村的事是不是影响了县里的税收?影响了多少?”
他赶快摇头说:“这个我说不清楚,因为我们工作是包片,我没有包那一片。具体那个事件我也不清楚,后来报上登了我才知道。”
我不相信,但我知道他不想说,于是我问:“马书记向农民道歉这种方式解决了暂时的矛盾,我想知道以后收税工作怎么做?”
副局长说:“县里决定对我们农税队伍进行扩编,由农税局单独行政执法,工作遇到什么矛盾,按照税法程序来执行,就不牵扯到乡镇机关了。以前中国乡镇一直是行政参与农业税收。”
我看他根本不想说什么,就对他说:“我经常跑农村,对农民很有感情,也比较了解农村的情况。”
他低头想了想,小声说:“我的父母也是农民。如果站在个人的角度上,马书记这个事,我也会这样做。但如果站在国家的角度上,我很矛盾,因为中国这个事情吧,法与情从来就是矛盾的。
“我很理解马书记的感情,从一开始如果用马书记这种方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父母都是农民,抗日战争农民没粮食吃,都来支援队伍,现在农民有粮食吃了,怎么会不想交税呢?”
后来在器休村,我问一个农税员:“去年咱们的税是怎么收上来的?”
他说:“去年农特税指标140万,只收上来36万,苹果卖不上钱。”
我问坐在一旁的马书记:“那就是说目前仍存在着交不上税的情况?”
马书记点头。
一位村民说:“我们现在只信任马书记,如果干部都能像马书记那样,从群众的利益出发,根本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后来我又找到这个镇的镇长,我问:“马书记工作组走后,对咱们镇上的工作产生了什么影响?我知道农村的问题很复杂。”
他嘿嘿笑了,但还是立刻推托:“我不了解情况,像农村税这一块,你收税,农民肯定是不愿意,它本身就是矛盾,税收不上来直接影响到县里的财政支出和工作正常运转,本身就是矛盾。”“如果将来收税再碰到类似问题怎么办?”
“正在减轻农民负担。”
“减轻之后农民还没有能力交怎么办?现在镇上是否还存在征税当中的‘三铁政策’?”“不存在了。”“去年给咱们下的指标都从农村收上来了吗?”
他先说:“这个我不了解。”后来又说,“镇上去年只收上来几十万。”
“那没收上来的怎么办?”“县上镇上再想办法。”“就是说向农民道歉之后征税仍然有困难?”
“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是记者,那咱们什么都可以说,但是现在我不能说。”
在我的手里,有一份器休村农民的上告信,信中说:镇政府为了完成税收任务,镇长,镇党委书记要求镇上的干部借钱借存折垫付税款,说等税收完毕后,想办法偿还。我丈夫是农税员,为了响应领导号召,向朋友借了存折共8万多元,事后人家多次上门索要,但镇政府却以无钱、没有办法为由,不予偿还,一直拖欠至今。
这件事情,发生在马书记的工作组走后,就是说,在理顺了群众情绪之后,税收的问题,仍然是个难点。“我们现在所做的农村税收体制改革,实际上就是在向农民道歉”
在西安,我采访了陕西省委政策研究室农村处处长郑梦熊。他说:“我觉得这件事是整个农村现状的反映,干部不尊重群众,没有依法执政,依法行事,这是一个因素。但是干部为什么会那样做?这是由于农村税收巨大压力造成的,这是这个事件的背景。对于这个矛盾,村上解决不了,乡镇、县上、就是省里也解决不了。”
他说:“改革开放20年了,我们可以反思一下,除了给了农民土地承包经营自主权以后,还给了农民什么?什么也没给,从那以后一直向农民索取,器休村的事与干部的作风有关,与苹果市场的变化和自然灾害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农民被农业特产税压着。中国农民不是爱闹事的。”“这个农业特产税是不是应该征收呢?”我问。
郑处长认为:“国家当初设立这个农业特产税的目的,是为了平衡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收入,种苹果是要比种粮食收入多,但是国家给的是同样的土地资源,又是同样的自然条件,种什么不种什么农民有自主权。我种苹果投入得多,得到的效益当然应该多,而农业特产税却想加以平衡,这是不公平的。如果说我们的农业税收政策早改几年,器休村这个事就不会发生。农村干部的作风,将器休村的矛盾激化了,但这个问题是迟早要发生的。实际上,征收农业特产税已经不适应目前农村农业的发展,也不利于农村的结构调整了。”
我问他:“但据我了解,农村出现的问题,不光是因为税收,有的是村干部挪用集体财产,贪污集体财产,是不是也会发生这种尖锐的矛盾冲突?”
郑处长摇头:“那是一些比较个别的现象,这些情况在什么时候都会有。单就器休村的问题来看,主要是农民税赋太重。至于干部作风,多吃多占,贪占集体财物,什么时候都有,正是农业税收政策给他们提供了这个空间。这个问题不在器休村出现,也会在其他地方出现。”
“用这种向农民道歉的方式,能解决根本的问题么?”
“从这件事上讲,马书记把这件事解决得比较好,但总的来说用的还是传统的方法,尊重农民,和农民沟通,把农民当作朋友来看待,应该说是很好的。”“是否可能要求所有的干部都用这种方式来做工作?是不是所有的干部都能做到?”
“要求可以要求,但是不可能做到。马书记来农村时间不长,没有在农村长期工作的经验,他的所有感受都是在农村直接得到的。他觉得我们这样做工作对不起农民,他亲眼看到农民很苦,农民交不起税你还要强收,这些都是他的直接感受。
“我们现在所做的农村税收体制改革,实际上就是在向农民道歉,等于向农民承认我们拿得多了,农民负担太重了,这是个普遍性的问题。而干部的作风,不正之风,多吃多占又加剧了农民的负担。如果马书记在农村呆了很长时间,也可能就不是这个样子。它是一个体制上的问题,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个事情还会发生。他这种方法,对其他地区发生的事件,也不一定管用。”
“就是说向农民道歉不是惟一的办法?”“对。”“也不是最终的办法?”
“对。当然在体制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我们不能允许和鼓励农民这样去做。用马书记这种方式,至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但就像刚才你说的,我们不可能要求所有的干部都像马书记一样,当然我们的好干部有很多,现在我们只发现了一个马书记,毕竟这样的人少,是个例外。“马书记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已经用最好的方法解决了。但是后来农民提出的几个大问题,像我们学习三个代表,上面的人学不学?如果说学,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减轻我们税赋过重的问题?农产品价格直线下跌,农药、化肥、农机具等农用品价格都不断上升,这是谁造成的?国家的农业投入哪里去了?中间利润都让谁盘剥了?乡统筹、村提留,能不能少收一些?农特税什么时候能减下来?让我们喘口气,好好发展生产行不行?像这些问题,马书记是没法回答的,这就是一个体制问题了。”
马书记向农民道歉,违反了一些干部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同时也引出了对他的非议,在县里,我已感到他的难处。这正说明我们在体制上,还有许多方面有待于改革,因此,仅向农民道歉是不够的。
但是毕竟,马书记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尽了他的最大努力。作为县领导,马书记对干部在工作方法上粗暴,侵犯了农民的人身权利,违纪甚至违法,向农民道歉;对国家税收政策不合理,农民负担过重,超出了支付能力,向农民道歉;对同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农民和城里人在很多事情上的不平等,向农民道歉。在税收体制还不尽完善的情况下,他让农民对党和政府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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