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北京四中

　　选点：西北50里外———北京延庆永宁中学

　　采写：本报驻京记者张捷

　　从北京乘车沿高速公路走70分钟65公里，到了延庆县城。再从县城乘车向东走25分钟15公里，就是永宁镇。越过一条宽阔的缺少人烟的马路，和一片乏味到连凌乱感觉都欠缺的门面房，再穿过连绵的民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大院子，和两座贴了白瓷砖的、堂皇得有些突兀的四层楼房。这就是永宁中学，北京最大的农村中学。

　　距离县城只有15公里，可是这15公里，却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杜福元是永宁中学的校长，家住县城，每天清晨6时50分，他都会坐上开往学校的班车，一次次丈量这15公里，体味这段令人烦恼的距离。他的身边是年轻的教师们，他不知道，哪一天，哪一位，又会抛下他，抛下学校里那群满眼期待的孩子，消失。

　　找钱：校长的必修课

　　刚到永宁中学时的情景，杜福元永远都记得，那是1993年冬天，一连串场景令他狼狈又心痛：

　　第一天早晨，他才进办公室，一位老师就呼喊着跑来，上不了课了！他去看了，孩子们在教室里生火炉取暖，生不着，教室里满是浓烟，根本看不见黑板。下午，去查看学生宿舍。一排平房门口结满了冰，无法挪步。没有下水道，孩子们只能把水泼到院子里。

　　第二天一早他到学校，眼前是这样一幕：12个女孩子，趴在操场边的长椅上，生死不知。前一晚，孩子们烤火，忘了把烟囱插上，通铺上12个人全部煤气中毒，几乎死去。

　　杜福元觉得自己和那些孩子们是一体的。1951年出生的杜福元，7岁随父母到延庆县。16岁插队到了永宁镇。生产队旁边就是这所学校，只有四排平房。半年以后，他被选为生产队长，带着大家改良种子，用化肥种地，种了粮食，也种下了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读完师范又当了多年校长，最后他还是回到这里来。当年的四排平房旁边又增加了四排，一样的破旧。

　　筹钱，改善学校条件，尽管杜福元一向是业务型校长，但在永宁中学，他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任务。

　　争取领导支持、募捐、开办补习班增收，什么办法都想。经常做的事情是给人送礼。送礼的对象是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其中不乏他的学生。这让他不舒服，不过没办法，杜福元认为这是体制造成的：虽然钱都在教育的大盘子里，但早拨还是晚拨，拨给你还是拨给他，却有相当灵活性。“本来就该给我们的，我们还得争取。”杜福元说。

　　1996年，北京另一个郊区县平谷发生了一起多名学生煤气中毒死亡事件，北京市教委终于下决心给所有农村中学安装暖气。而此前，杜福元已经先行一步在永宁中学完成了改造，学校平房装了暖气，还盖起了一栋有上下水的教学楼。

　　1999年，北京市开始“山区工程”，改善一些山区学校的条件。杜福元想，多跑，早改造，永宁中学又争取到了700万元拨款，建起了一栋实验楼，学生实验课都进了楼房。

　　流水般流失的教师

　　盖起了漂亮的楼房，并不意味这就是一所漂亮的学校。没有好师资，学校就不可能发展。永宁中学，教师流失得如同流水一般。

　　2000多学生、208名教师的永宁中学，20年来，人员流失有600多人。杜福元曾经计算，现在延庆县城里，重点中学的骨干老师，一多半是永宁中学“送”过去的，“永宁中学是延庆最大的教师培训中心”。

　　有的老师并不见得自己想走，怎奈人家频频伸出的橄榄枝。

　　待遇是决定因素。在县城教书和在镇上教书，15公里，工资差距至少300元-500元。杜福元的工资相当于县城重点中学的一个普通职员，他的副校长工资相当于人家扫地的工人。他的教师，工资1300元的，到了县城，工作量不变，收入却有1800元。有的老师直接进了北京，收入就不会低于3500元，还有更多福利，比如被学校送出去旅游等。

　　杜福元觉得这是历史和体制造成的，各个学校占有的资源极不平衡。教师工资中，政府拨款的部分是相同的，预算外收入，或者说自筹部分差异就大了。城里的中学，学校在繁华地段的，临街房子的收入由学校自行支配。还有的职业中学，国家投资的用于教学实践的宾馆，大笔收入也参与教师工资分配。更不用说重点中学制度，资金、人员长期向重点中学倾斜，使得学校间升学率的差异巨大，而这直接决定学校的择校生收入。

　　永宁中学有什么呢？在教师培训上很下工夫。这加快了教师成熟，不幸似乎也加快了流动速度。永宁中学永远在培训，培训好了，人也该走了。

　　今年6月，疲惫的一个月。要求调动的人踏破了杜福元家的门槛：38人。

　　都是年轻教师，实际上学校也没有老教师。话都是类似的，“杜校长，我很佩服您，但我们的工资和城里的差距越来越大。都是国家干部，一样的工作，凭什么我挣的比人家少？我也要买房子，我也要培养孩子。让我走吧！”

　　杜福元讲自己的故事，讲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讲永宁中学是这些贫困的农村孩子的希望，讲他对未来的信心。实在讲不通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发火：“你就这么自私，就要把孩子扔下一走了之吗？”

　　发火也没用。每人上门几次，就是几百次。每天早晨，还没起床，外面就有人按门铃。到了办公室，继续。晚上10点多回家，家里经常还坐着两三个人。实在不行的时候，他就使出最招人恨的那招：扣住档案。

　　到最后，38位老师，最终放走了10个人，还有两人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城里的学校。

　　人均工资增加50元：艰难完成的诺言

　　上学期末的全体会上，杜福元向全体老师作出了承诺：下学期，人均工资增加50元，哪怕去偷、去抢，我也要把这笔钱发给大家。

　　杜福元心里有点底。这两年学校升学率不错，估计应该有些择校生源。按照政府的规定比例，再加上学生流失后补招的，应该有38人，按规定每人收9000元择校费，就是30多万的收入。

　　人算不如天算。他后来才听说县城中学扩招的事。他知道时，那边已经扩招完了。这显然影响了择校生来源。他很无奈。可他不能食言，很费劲地募捐、想各种办法，最后终于算是履行了长50元工资的承诺。

　　除了开源，还要节流。他总是在学校里讲：勒紧裤带，保证一线老师的收入。学校里配了一辆小车，他上下班从来不坐，和大家一起坐班车。还规定了严格的招待客人的报销制度。他经常被人这样谈论，“杜校长在钱的问题上特别抠门。”

　　他曾去法国参观，巴黎一所郊区中学的校长让他大为羡慕，那位校长说，我们没有筹钱的问题，需要什么打个报告，只要正常的需要自然会批准。也没有教师流动的苦恼，因为同水平的老师在哪里薪水都是一样的。

　　杜福元觉得是中国教育资源长期不均衡配置造成了今天的境况：“农村孩子就这样，城里孩子就那样。牺牲了很多普通中学的利益办起了优质中学，牺牲了大多数孩子的利益让少数孩子受好的教育。”

　　希望何在？“就看我们的努力和国家政策的前景了。”杜福元说。

　　所有伸给他的橄榄枝都被拒绝了。比如到县城机关当干部、到县城中学当校长。有时，他会去不远处的村子里，和老百姓聊聊天谈谈心，觉得真是享受。

　　他的永宁中学，是这片土地上多少人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