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广州边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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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1月03日17:36 南方周末 | ||
选点:春林苑西北50里———广州市白云区联边村、江夏村 采写:本报记者陈海 广州西北城郊,几个相同的下午,一群不同的人,他们曾经的农民身份和就业上的现实难题 菜农刘再盛 见到刘再盛是2002年12月21日下午3时,在他家门口。他把装菜的箱子一个个抬进长安小货车后厢内,码好。再有一个小时,他与母亲要去广清公路旁的江南批发市场拉菜。那里,来自全国各地的蔬菜,应有尽有。 刘家在广州市白云区联边村。 24岁的刘再盛看上去比这个年纪要显老,表情沮丧。父亲说他很少笑,原因是“太辛苦了”。 三兄妹,再盛是老大,初中毕业后就帮父母卖菜,一卖就是7年。 每天凌晨3时,再盛与父母就起床了,把头天夜里进来的蔬菜拉到不远处的嘉禾农贸市场。这时候,就有人来成批地选购蔬菜,送到广州市内各宾馆、酒楼、茶肆。6时前能卖掉一半,然后是附近的大小排档、居民来买菜,农贸市场才开始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通常是上午9时至10时才能吃到早餐,卖到正午,回家休息。午觉必不可少,下午4时又要去进菜,夜里9时才能回家,更晚一点回来也是常事。父亲的身体就是这样拖垮的,消化道、呼吸道都有严重的炎症,再盛说。所以进菜他不再要父亲去。 市场里1.8米长的档口需要300元/月的租金,加上各种税费,每月要扣除400元。父亲刘桂生说前几年每月能挣2000来元,现在只有1000元的收入。市场里卖菜的人越来越多,河南的、四川的、安徽的,连汕头、化州的菜农也往这里挤,菜价压得很低,利润也越来越薄。 1000元用来维持这个家庭的运转显然相当艰难,妹妹还在念书,弟弟在海珠区打工,工资微薄,补贴不了家里。村里集体福利搞得不好,2001年一家人有4000元的分红,2002年仍无音讯。 这里曾经是广州市的蔬菜供应基地,计划经济时代有任务指标,那时候种菜是“包赚不亏的”。1980年代末刘家还有4.1亩的耕地,现在只剩下1亩,刘桂生早不种菜了,地租给一个江西人,一年收800元租金。 弟弟的工作不稳定,常换,去年他拿回家4000元,今年考车牌,父亲还贴了1000元。老刘最担心的是女儿,今年高三,成绩不好。一家人起早摸黑,对她的学习根本关心不上,女儿有时还要帮着卖菜、收档、做家务。从前还是英语课代表,现在考试常常不及格,上大学是指望不上了,让老刘头疼的是,高中毕业后她怎么办? 刘再盛早就想摆脱菜农的身份,但一来这个家离不开他,二则他没有过硬的技能。 开车,是他认为自己惟一可以谋生的手段。他悄悄地留心报上的招聘栏,往往上午看到某单位招司机,下午去时,人家已经招满了。 有几次,用人单位看了刘再盛的简历就当场回绝———他们需要的司机至少要有高中以上文化。 最近的一次见工是半年前。广州市某公交企业招聘公共汽车司机,刘再盛与朋友相邀前往。朋友被录用了,再盛被拒,因为公司需要城镇居民户口。 4个月后,联边村集体“农转非”。可没有人知道,因为户口,刘再盛刚刚与他的第一份“非农工作”擦身而过。 联边村,现隶属白云区嘉禾街道,人口4500人,可耕农田仅千余亩。2002年10月集体“农转非”,居委会的改制正在进行。 按一位村委会负责人的说法,全村至少75%以上的村民失业在家。这位负责人说,村里的企业以化妆品厂为主,村民希望企业多吸纳一些村民就业,但企业有自己的考虑,超过35岁的人不要,本地农民不要。 因为“外地人能吃苦”,“好管理”。4500名居民的联边村有外来人口..2万人。 “外地人抢了本地人的饭碗”在周边的村子比比皆是,只要有工厂、有商店,就能听到普通话。 “农转非”的李若 2002年12月23日,我们走进毗邻联边村的黄石街道辖下的江夏村。同样的情景真实再现:街上人流如织,无数年轻人在闲逛,台球桌边、士多店外,总聚有一群人,打牌或者喝啤酒。稍有不同的是,这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了,仅有的300亩耕地也已被征。明年,菜地里将长出新的楼盘。 江夏北21巷4号,李若的家。 这是一间平房,石棉瓦盖的顶,在周围楼群的挤压下显得局促而逼仄。修房子花了他2万元,借的。因为没钱,房子没打地基,严格说来这是一栋违章建筑。6岁的儿子趴在李若肩上,与父亲嬉闹。向西200米,是李若的8分菜地———只能种到2003年初了。 李若失业在家快3年了,妻子在村里一家私人毛纺厂做工,月工资400元,李若种菜每个月能有300元的收入。他们每个月有500元-600元的开销———不包括孩子上学的费用,所以少有节余。年终村里分红(去年有6000元),是三口之家最大的一笔收入。 李若从前是有工作的,高中毕业后在石井镇小坪村某鞋厂做工,认识现在的妻子,1996年结婚后离开工厂。 离开工厂后李若才发现,再找一份中意的工作有多么难。他在周边的化妆品厂打过零工,嫌工资低,两个月后便辞工;他还在广州环市东路上的一家期货公司做过业务员,找客户拿佣金———也只是短短的3个月;他在停车场当过收费员;他还摆过地摊,做过“走鬼(广州人对无证小贩的称谓)”……万般无奈,他想回从前工作过的那家鞋厂,被拒绝了。 更多的时候,他呆在家里,接小孩、做饭、种菜。而身边更多的朋友同他一样,赋闲在家。 他的身份在2002年6月份发生变化,由农民变为城镇居民。身份的变化并没有给他带来实际的好处,他能感受到的变化只是“作为城镇居民,只能生一个孩子”。 尽管妻子没有抱怨,他还是感到难堪,于是外出找工。 屡屡碰壁。李若给我们的解释是,年龄大了(其实他才28岁),没有技术(他在鞋厂、化妆品厂干过),所以别人不要。李若绝不承认自己懒,“你哪见过有懒人种菜?” 就业岗位太少是客观的事实,李若也认同“太多的外省人抢了本地人的饭碗”一说,“工厂不要本地工”,在这点上,李若认为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他去过几次劳动力市场和职介所,因为“老是要交钱填表”,交表后又无任何回复,“也不退钱”,李若再也不相信所谓的职业中介。 说李若吃不了苦显然不准确,但没有一样工作他能做得长却是事实(除了种菜)。李若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情愿做回农民。说这话时,他一脸的严肃。 尽管之前作过仔细的观察,江夏村委书记(老建制仍沿用)李万和透露的数字还是让我们吃了一惊。李说江夏村90%的村民没有工作,即将完全丧失土地的他们以物业出租谋生,租房租地租门面。所属经济社每个季度按效益有为数可观的分红。 但李万和还是为年轻人今后的出路担心。他对街道在就业上的某些政策有看法,比如聘街道保安、聘社管员,不要本地人,因为“外地人好管理”。就业岗位本来就少,李认为这种歧视性的做法不利于竞争。 “年轻人读完高中就退休”是江夏村及广州城郊农村的普遍现象。事实上,在与本地人的竞争中,外来工具有的不挑岗位、吃苦耐劳、服从管理等优点,使他们在这场无声的就业大战中占尽了优势。 外来农民郑志发 45岁的郑志发说他的年龄在这场竞争中已没有优势。他选择了开店,很小的那种,8000至1万的成本,“亏了也能承受”。 老郑仍是农民,家在粤东北的大埔县。家中有上了年纪的母亲,一女在读,儿子外出打工。种田不挣钱,他的地长年包给别人。在家他们是做陶瓷器的,开作坊,生意一度红火,后因市场变换,大埔县的许多陶瓷厂倒掉了。 作坊开不下去,老郑带上老婆卢芳外出谋生。 走一天看一天,老郑想,不行就回家种田,再搞点副业。这是1999年离开家时的想法,现在也是。 从前做陶瓷挣了些钱,够老母亲和女儿生活开销,老郑少了些后顾之忧。“在外面自由多了,不用束缚在田地上。”郑志发说,但他得适应没有土地的生活。 他们的第一站是深圳,那里“有亲戚可靠”。每天在布吉街上卖客家豆腐干,一个月的收入在1500元左右。 后来布吉规范市场管理,禁止在街边摆摊,而农贸市场的档位月租金500元-600元,押金1万元。老郑傻眼了,“我租不起。” 不让摆着卖,卢芳挑着卖。一天碰上管理员,管理员抓起箩筐掀翻在地,白花花的豆干全糟蹋了。 老郑来广州是因为老乡们说“这儿能挣钱”,梅州人做小本生意一度成气候。2001年是在附近的解放庄,2002年5月份把小店开在江夏村青龙大街西二巷。 这是一条稍显偏僻的小巷子,行人稀少,所以租金不贵。底楼一房一厅350元/月,厅就是门面。斜对面也开了家小店,规模与老郑的相仿,“资产不过万”。许是担心邻里关系,老郑一再否认两家存在竞争。 这几个月的生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起来,每月维持2000元的营业额,还要倒贴100元,最近3个月都是如此。“再这样下去,只能关门了。”卢芳说。 2002年12月23日下午,我们到来之前的几个小时,小店只卖出一包烟,..5元。从4时我们到来至5时40分离开,仅卖出两包方便面,2元钱。这天的营业额是22元。卢芳“指望夜里再卖一些”,通常情况,凌晨2时才关门。 热天里水和冷饮最好销,冬天只能靠香烟。中秋节300元的营业额是今年最辉煌的一天。 十来天前卢芳开始谋划着出去找工做,到餐馆洗洗碗什么的,但丈夫有病,成日里病恹恹的,卢芳委实放心不下。 生意不好,卢芳也就缩减日常开支,反映在吃上,平均一天8元钱。今天早午餐两口子吃的是稀饭和榨菜,下午卢芳买回的菜是:连皮猪肉半斤,3元;油麦菜一把,0.6元;卷心白菜一个,1元。 生活艰难,卢芳感叹。至于今后的打算,卢芳说“过了年再考虑”。 她问我们每个月有没有2000元钱的收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说:“实在羡慕你们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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