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纵横:浙江永康每年发生手外伤事故数量惊人(2)

　　中央电台《新闻纵横》：浙江永康一年吞噬民工手指上千根

　　内容提要：

　　永康是浙江的一个县级市，隶属金华市。这里被称为“中国五金之乡”，仅在工商部

门注册的五金企业就有七千多家，一年的产值达几百亿，占当地工业总产值的90%，从业人员20多万人，大多数是来自于贵州、江西等一些贫困地区的外来务工人员。在创造巨大物质利益的同时，由于缺乏必要的劳动保护措施和企业用工制度混乱等原因，永康每年发生的手外伤事故数量惊人，2002年发生手指断离或手掌残损等严重手外伤事故上千起，上千名民工落下了终身残疾，被老板赶出厂外。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地的医院因为善于治疗手外伤而闻名国内。这一问题已经被媒体报道过多次，至今没有改善，原因何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纵横》记者深入永康采访，克服重重阻力，获得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内幕。《新闻纵横》从18日开始连续播出报道：五金之乡断指调查。

　　上篇：私人诊所透出的秘密

　　2003年1月7日，浙江全省大部分地区刚刚下了七年来的第一场雪，气温也降到了七年来的最低，这一天，对于今年只有23岁的永康华龙厂工人宴明兵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难以忍受的剧痛使他几度昏厥，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被送进医院急救的。记者在医院见到宴明兵时，他的毛衣和裤子上满是黑红色的血迹，就连脚上那双白色的袜子也基本被染成了暗红色。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只用绷带挂在胸前的、完全被机器轧碎的右手！宴明兵的女友李仕娥，与他在同一个工厂打工，她对记者说：

　　李仕娥：他们几个把他抬出来时，他已经昏过去了，人事不省，流了很多血，我看到他的那只手……已经被轧……轧碎了……采访中，清醒过来的宴明兵哭着说，快过春节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噩耗告诉自己的父母与家人。

　　宴明兵：(抽泣)我伤成这样，我父母知道一定非常难受，我觉得自己真得对不起我的父母。另外，我抱着这样痛苦离开厂子，我太遗憾了。我出来打工快一年了，我正准备回去看我的父母，我现在年级这么小就伤成这样，我怎么回去看他们？……(抽泣)

　　记者：那今年过年你还打算回去吗？

　　宴：……还是要回去的……(抽泣)，我现在很想我的父母，但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敢打电话告诉我的父母，所以他们所有人都还不知道我现在正躺在病床上……(抽泣)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的父母是最疼我的，但是我现在带着这样一只手回去见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父母解释我的手为什么会成了这样……说到伤心处，宴明兵泪如泉涌，在场的人都哭了。

　　和宴明兵同住一个病房的还有两位病人，一问才发现，他们的遭遇与宴明兵一样，都是因为在永康的五金企业做工时被机器轧断手指才住进了医院。此后几天，记者悄悄走访了永康市及临县的几家具有治疗手外伤技术的医院和诊所，看到的是一幕幕血淋淋的事实。田泽亮，34岁，浙江人，永康市裕丰防盗门厂轧机操作工，去年12月21日，他的右手除了姆指以外全被轧碎，其中中指和无名指已无法再复原，食指和小指能不能保得住还要看运气。

　　田泽亮：我是伤的右手，除了大姆指。两根已经接不回去了，另外两个现在正放在肚子里面保着。

　　记者：治疗完后你打算去做什么？

　　田：我也不知道，这只手还有没有用不知道啊……，食指和小指保得住保不住现在还不知道。

　　记者：你以后还能继续打工吗？田：(苦笑)这个……，不太可能吧，就剩个大姆指了还怎么干活啊。邓金权，19岁，贵州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是一双无神的眼睛。去年12月9日，冲床不仅无情地夺去了他整只左手，还将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冲断。当记者问他是在哪家工厂做工时，已经在工厂工作近一年的他竟然还说不全工厂的确切名称，只告诉记者是永康市的一家名叫“企鹅”的工厂，他在厂里是一名冲床操作工。

　　记者：一次伤了两个手，是吗？右手伤了三个手指，那左手呢？

　　邓金权：没了，报废了，残废了。

　　记者：左手就没有了？！过了手腕了是吧……

　　邓：这只手现在已经残废了。我今年刚到厂里做工的时候是做冲床，结果就受过一次伤，治好回厂以后我就说不干冲床了，厂里就让我去烧电焊，差不多烧了一个月，那天烧电焊那边说没有什么活干了，所以厂里又让我去搞冲床，结果……。我这辈子是残废了，这辈子不能干活了……在邓金权受伤以后，他的父亲抛下家里所有事情，火速从家乡贵州赶到浙江照顾住院的他，至于以后的生活怎么打算，父子俩想都不敢想。

　　记者：您家里有几个孩子？

　　邓父：就只有这一个。

　　记者：家里生活条件怎么样？

　　邓父：我家在贵州偏远地区，家境很贫寒。

　　记者：那您孩子现在伤成这样，以后也干不了什么活了，家里可怎么办呢？

　　邓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老人都是想让他们来养活老爹了，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能干活了，这可怎么办？……没想过……永康，一个寓意着“永远健康”的城市。没想到却成了这些年轻民工永远的伤心之所。看着那一只只残缺不全的手掌，记者的眼泪禁不住一次次夺眶而出。

　　接下来的调查更是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在永康，记者所到的医院，几乎都住有许多手外伤病人，有些医院专门划出的手外伤病房甚至已经全被住满，只好在别的病房区再辟出新的病床收治病人。更重要的是，在记者所见到的所有手外伤病人当中，90%以上都是来自永康五金企业里的工人。1月9日，记者以患者家属的身份前往永康最大的医院第一人民医院进行咨询，该院骨科门诊一位姓马的大夫告诉记者，他们医院在治疗手外伤方面很有经验，主要原因是永康的五金企业发生手外伤事故很多，病人多，临床经验自然也就有了。

　　随后，记者又找到了该院骨科主任、手外伤治疗专家徐煜，他正在为一名拇指受伤的民工进行诊断，听徐主任分析，要不是这位民工在操作机器时戴着劳动手套，他的拇指可能很难保住。记者向徐主任和另一位姓纪的副主任询问去年治疗手外伤病人的情况时，他们都说人数不少，但一问到具体数字，他们马上变得很警觉，甚至一再追问记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实际上，他们对此事如此敏感并不奇怪，因为在此前一天，记者曾前往距永康市区约20公里处的浙江省缙云县新碧镇，那里有两家治疗手外伤非常有名的私人伤科医院--钭氏伤科医院和田氏伤科医院。据记者了解，仅在去年，就有数百名手外伤民工被送到这两家医院进行治疗，但当记者向钭氏伤科医院院长钭大康询问去年收治手外伤民工人数时，钭院长对此也是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记者：我还是很想知道去年你们医院收治永康手外伤病人的数字，能不能告诉我？

　　钭院长：……

　　记者：要不，说一个总的数字，不单说永康？

　　钭：我告诉你总的数字，你们知道90%是永康的，不就算出来了嘛？！

　　记者：我听人说你们医院从去年4月到11月收治来自永康五金企业的手外伤病人是240多人，这是不是事实呢？

　　钭：……反正我不加评论吧，对于这一块我不发表任何东西了。我说了多少遍了，这块你就不要再问我了。以前我告诉过别人，我已经没法再刹车了，现在我们就不要再聊这个话题了。钭氏伤科医院所处的缙云县隶属于浙江丽水地区，也就是说，缙云和永康分属两个不同的地区，既然记者从钭氏伤科医院不能得到答复，那么在永康市第一人民医院碰壁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记者在永康采访期间，早晨一走出门就会看到，整个县城都被浓重的雾气所笼罩，有时候能见度只有三四十米。每天在浓雾中穿行时，记者都强烈意识到，关于伤残民工人数这一问题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然而，浓雾在阳光下终究会消散，当记者乘坐两轮出租摩托车赶往距钭氏伤科医院几十里外的田氏伤科医院并又连夜走访永康最有名的一家骨科伤科私人诊所之后，面纱被轻轻掀起了一角。叶志南，田氏伤科医院院长助理：

　　记者：叶助理，去年一年，你们收治的手外伤病人总共有多少？

　　叶：我们总共收治了300多人。

　　记者：那么在这当中，来自永康的手外伤病人有多少？

　　叶：有230多。

　　记者：从今年1月1号到8号，你们收治了多少手外伤病人？

　　叶：10个，来自永康的是7个。

　　记者：在收治手外伤病人方面，是你们医院收治的多，还是钭氏伤科医院多？

　　叶：应该差不多吧。徐老虎骨科伤科诊所是永康最有名的一家具有断指再接和手指再造技术的私人诊所，诊所负责人徐老虎大夫告诉记者：

　　记者：你的诊所去年收治的手外伤病人有多少？

　　徐：有300多个。

　　记者：大概在三百几十之间呢？

　　徐：这不能这么说，只能说300多个、300以上。

　　记者：在永康，除了你的诊所，其他几家诊所收治的手外伤病人大概有多少啊？

　　徐：我估计没有我这里多。

　　记者：200多个还是有的吧？

　　徐：200多个应该是有的。据徐大夫介绍，他们诊所收治的手外伤病人大多数是那些在永康五金企业做工时受伤的民工，在永康能治疗手外伤的正规医院有四家，私人诊所三家，另外两家私人诊所去年收治的手外伤病人大概只比徐老虎诊所略少一些。如此算来，即便是永康市所有的正规医院在去年没有收治过一例手外伤病人，去年一年，仅永康三家私人诊所和邻县缙云两家私人医院收治的手外伤病人就已经超过了一千人！但永康市政府部门的统计结果却比这一数字少得多。永康市经贸局负责安全生产的副局长王健儿告诉记者。

　　王：我们一直在统计这个数字，到上个月月底(12月底)，我们统计的数字是四百六……，不，是249……是256.

　　记者：这个数字是依据什么来统计的呢？

　　王：乡镇一级、村一级、企业一级都建立了专门的安全注册主任，是一级一级统计上来的。

　　记者：根据我这几天的调查，仅仅在一家医院或诊所得到的数字就比你所说的这个数字多得多，这是为什么啊？

　　王：这个情况……，就是……，最近我们要深入一步进行分析和核对，这里面可能是有点出入，到底是医院的统计不准确还是我们的统计不准确，这个要进一步分析。据知情人士透露，鉴于永康五金企业近两年手外伤事故频发，永康市有关部门在去年12月20日开展了专项整治工作，一些无证企业或家庭小作坊被关闭，但令人遗憾的是，事故的发生并没有因此被扼制。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里事故频发、一年当中竟有上千人的手指被轧断呢？

　　中篇：寻找事故频发的答案

　　在采访中，当地诊所的大夫告诉记者说，由于永康五金企业普遍使用冲床和轧机等机械进行生产，一旦发生事故，轻者断指、重者断掌。而对于这些手外伤病人，虽然医院可以为他们进行断指续接甚至残指再造，但就目前的医学水平来说，无论医生的医术有多么高明、治疗有多么成功，病人手掌或手指的功能也会大打折扣，况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病人就连续接和再造的条件都已经不具备了，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只能去面对终身残疾的严酷现实。而我们要问的是，在五金企业的日常生产中，这些血淋淋的事故难道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

　　为了弄清事实真相，记者决定对当地的五金企业进行暗访，在几经周折之后，记者终于想办法进入了位于永康郊区十里碑地界的三博实业有限公司。

　　三博实业有限公司是永康一家私人公司，有工人两百多名，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中型五金企业。走进机声隆隆的车间，要想和谁交谈几乎不可能，即便是两人在很近的距离扯着嗓门喊话也大多听不清楚。每天清晨，两百多名工人就是在这样的轰鸣声中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只有半个多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在冲床和轧机一次次猛烈的撞击声中、在整平机和剖光机刺耳的吼叫声中，一件件五金产品走下生产线被运往市场销售。

　　郑金中，三博实业有限公司工人，记者注意到，当他走进车间来到那台他所熟悉的冲床前时，苍白的脸总是忍不住抽慉一下。

　　郑金中：那天我正在车间里上班，我的一个老乡跑过来告诉我，我的女友手指被机器轧掉了两个，我赶紧关掉机器往外跑，刚跑了几步腿就软了，就觉得跑不动。我跑出车间后就看到她的手被毛巾包着，我跑过去扶住她，心里非常难过。忍不住想哭……

　　记者：毛巾被打开以后，你看到她的手是什么状况？郑：打开以后很吓人，她那两个手指前面两节差不多已经成了肉饼了……郑金中的女朋友邹时利，20岁，湖南人，去年3月到永康三博实业有限公司做冲床操作工，记者在永康采访期间，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为自己那只只剩下三个手指的右手发愁。

　　邹时利：当时冲床冲下来，我的两个手指就没有了，可能是因为连冲吧。

　　记者：你的手成了这个样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邹：回去再说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不能再进厂做工了，这两个手指没有了，厂里面肯定不会要了。

　　记者：没法再做工了，是不是只能回去了？

　　邹：嗯……

　　记者：那回去做什么呢？

　　邹：回去？……我也不知道……郑金中也向记者证实，那台冲床以前就发生过连冲的事，所幸都没有造成人员伤残事故，但是这一次，他女朋友邹时利的手指却没能幸运地躲过去。

　　郑金中：我觉得那台机器没修好才会出现事故的，一般来说，要是修好了就不会出现连冲事故的。

　　记者：什么是连冲？

　　郑：没毛病的机器每踩一下离合器它只下来一次，连冲就是你踩一下离合器它会连续下来两次或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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