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民间签名公布的《中国各界反对美国政府对伊拉克战争计划的声明》(以下简称《反战声明》)及其掀起的反响表明，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积极地对国际事务发表过见解。

　　因为在是否反对美国对伊战争上有意见分歧，持不同观点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互联网上展开了激战。尽管如此，论争双方都认为，大家能够有条件把各自的想法充分地表达出来，

这本身就具有进步意义。

　　附有600多个签名的《反战声明》在对美国提出了批评后，做出了五点声明，其要点包括反对美国武力侵伊、反对美国杀戮伊人民、反对联合国授权美国武力攻伊，要求中、俄、法三国顶住压力，以及呼吁其他中国人加入反战运动。

　　问及为什么会起草《反战声明》，此次签名反战活动发起者之一韩德强认为，“我们只是想表明，中国人民是有自己的声音的。”而张广天则表示：“太阳照到哪里，哪里就会发出反战的声音，太阳照到这里，这里不发，不好吧？”

　　媒体普遍倾向于将韩德强、祝东力、童小溪、李小雨四人于2月18日递交给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反战声明》看作是一次学者牵头的行动，但是张广天认为，媒体一再强调学者的作用，大大损害了普通民众参与这次活动的积极性。“强调参与签名的是学者，这会使得普通民众望而生畏，不敢加入我们的行列。”张广天在接受《经济观察报》的采访时说，“我自己就不算是什么学者，我只是个艺术工作者，是搞戏剧的。”

　　声明递交之后，媒体纷纷找上了门，祝东力和韩德强接受了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法新社记者的采访，但是张广天却拒绝了所有境外媒体的采访要求，“因为西方媒体会歪曲我的原意。”

　　张广天不喜欢西方媒体，除了他认为后者夸大了学者在活动中的作用以外，还因为后者喜欢追问“假冒签名”一事。

　　“假冒签名”事件给几位发起人带来了不少麻烦。2月10日，《反战声明》首先出现在网上，接受各界的自发签名。14日，山东大学历史学教授王玮发现，并未参与该活动的自己的名字却出现在了声明后所附的名单中，于是去信给组织者，提出了抗议。组织者立即撤下了王玮的名字，私下表示了道歉，但是在就此事发表的公开声明中却提出“此《声明》面对全社会，并不只面对中国学人，实有同名同姓现象出现，不足为怪”。

　　尽管几位发起人事后屡次表示，由于人手少、工作量大，组织签名的工作有些松散和不严谨，但是公开声明中的那句话仍然招致了大量骂声。

　　同样被“冒签”的还有山西著名学者丁东和谢泳等七八人，但是在接受《经济观察报》的采访时，谢泳却不认为这是组织者有意所为。谢泳没有参加签名，听到朋友说起后，连忙向组织者留下的电子邮件地址发了一封信，“他们回信回得很快，态度也很诚恳，我的名字很快就被撤下来了。”谢泳说，“要想到他们是善意的，不要无端揣测别人的道德和动机。”

　　《反战声明》在网上发布之后，迅速引起了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剧烈争执。“假冒签名”一事一再被提起，更重要的原因是，几位被假冒签名者所持的观点均与发起人及《反战声明》的观点相左。换句话说，反对者的名字被拉进了自己的阵营，这使得其他反对者更感“义愤填膺”。

　　青年学者余杰则不仅仅表示出了“义愤填膺”。2月20日，余杰与另一个学者徐晋如也在网上发布了自己的一个类似的声明，但主旨却完全相左——《中国知识分子关于声援美国政府摧毁萨达姆独裁政权的声明》。

　　“这不完全是因此事而起，”余杰对《经济观察报》说，“一两个月以前，我就开始想写这样一个支持倒萨的文章了。”

　　“过两天我会再写一篇一万字左右的东西，详细分析一下我们为什么应该支持推翻萨达姆政权。”余杰接着道，“这个声明只是为了表明，他们拿出来的那个东西不能代表全体中国知识分子。”

　　事实上，即使不代表知识分子群体，《反战声明》中的“中国各界”几个字也引来了很大的争议，有人即在网上质问发起人如何能够代表“中国各界”？这样一来岂不是连同样身处“各界”之中的诸多反对者、中立者都被代表了？

　　对此，在接受《经济观察报》的采访时，韩德强认为，“各界”只是一个泛称，尽管发起人不能代表各界，但是《反战声明》公开的目的就是要让各界群众都参与进来。张广天也认为“各界”不应该是争论焦点：“再有杀猪界、宰羊界的都参与进来，我们不说各界说什么？”

　　尽管在采访中，两位发起人均不认为在《反战声明》的措辞上有何大不妥，但在2月21日，在为此次反战签名活动特别建立的网站上，《反战声明》的标题中的“中国各界”四个字已经被删掉。

　　中国的这次反战签名与世界各地的反战游行相比，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的张国庆认为，国外的反战活动多由利益集团、党派和社会团体所组织，而且西方有反战传统。此外，张国庆还提出，国外反战游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政府施加影响，而国内的这次反战签名则是一个纯民间的行为。

　　韩德强也持相同看法。韩认为，这次活动主要是针对民众的，是为了唤起人们的参与意识，关注美国的所作所为，而非影响政府的决策。

　　与韩德强同为发起人的张广天却认为，民间表达这种反战的声音，目的就是为了影响政府：“这个政府是人民的吧？是人民政府就不可能不听人民的声音。难道我们1000多人就不是人民？”

　　但不管此次签名反战活动是不是冲着中国政府去的，韩、张二人都相信，中国政府已经表示出了对他们的支持。他们同时引用了外交部发言人章启月在2月18日下午例行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就此问题的回答，章说：“我想借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指出，中国人民一向热爱和平。……中国人民非常渴望维护和平。追求和平、反对战争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要求和期待。中国政府一贯主张通过和平方式解决伊拉克问题，这是对中国人民的愿望和要求的最好体现。”

　　“这表明了中国政府对反战签名运动的支持。”韩德强说。

　　但是美国问题专家张国庆却不认为中国政府与民间反战力量由此达成了默契：“在对伊战争问题上，中国政府该采取什么立场，得考虑成本。‘9·１1’之后，中美关系出现了比较积极的发展态势，台海局势目前也比较稳定，国内形势也好，因此不让自己陷入西方国家的争端中去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为了这场战争，美国已经准备了一年，几十万人的军队也已经集结在海湾地区，美国不可能会改变主意把大军撤回来。这场战争肯定会打，反对美国，将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能造成任何影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参与进去？”

　　张国庆分析认为，如果安理会最后需要对这场战争投票的话，中国很有可能会投弃权票，因为如果支持美国作战，中国容易惹怒阿拉伯世界；如果反对美国作战，又不会造成影响。“美国已经把十几万人集结到伊拉克门口了，怎么可能说撤就撤。”张国庆说，“打是肯定要打的了，各国支不支持它都会打，只是争取反对的声音少一点。”

　　张国庆的观点正应了布什2月18日在华盛顿的发言。布什表示，反战示威不会改变他对伊拉克的政策。

　　所以张国庆认为，中国政府目前采取的态度是明智的，但这个态度遭到了反战者的不满。“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应该用好手里的反对票。”张广天说，“中国应该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积极作用。”

　　北大学者孔庆东是最早签名支持《反战声明》的人，在接受《经济观察报》的采访时，他表示中国政府的立场应该更明确一些，立场不决定人的好坏，每个人都只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

　　有意思的是，关于美国对伊战争到底该不该打，反战者和拥战者所持的判断标准都是一样的：正义。

　　反战者普遍认为美国是在侵略伊拉克，意在控制当地的石油资源，进而控制全球。

　　张广天说：“我们这一次反战运动与别国不同的是，我们给这场战争定性为‘侵略战争’。萨达姆政权不好，但你不能说推翻就推翻，你可以表示喜恶，可以批评，但是要有充分依据才能发言。我不了解伊拉克，不好随便说。”

　　“有一个政府强奸了两三千万人的民意，有一个政府强奸了六十亿人民的民意，我们应该反对最大的不公正者，这是要讲顺序的。”韩德强认为，“美国的军工、石油、金融寡头集团才是对世界威胁最大的一小撮人。”

　　“这就是一场侵略战争啊！美国的目的？控制世界啊！”孔庆东答道，“美国应该怎么处理自己安全被危害的问题？美国难道不应该被害吗？只许你害别人吗？”

　　但是，对一部分反战者而言，反战并不等同于反美。张广天说：“我其实非常喜欢美国的体制，但是战争是另一回事。”

　　非反战者多半认为美国攻伊是正义之战。

　　“萨达姆残暴的独裁统治，这是一个常识，是我和反战者能坐下来谈的前提，他们如果连这个都不承认，我对他们简直就无话可说。”余杰说，“在除战争之外的方法都无法起到作用的时候，我同意进行有限度的战争。”

　　谢泳说：“反战是知识分子的普通价值，但至少应该支持针对反社会、反人类的行径的战争。我看萨达姆政权正属于此类。”

　　“美国这么久一直没有动手，也算是先礼后兵了。实在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打也能理解。”谢泳补充道。

　　作为一个长期研究美国问题的专家，张国庆认为，石油肯定是美国出兵伊拉克的一个因素，但不是惟一因素，因为萨达姆逼急了也有可能把油井炸掉，这样美国就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在张国庆看来，对中国最重要的，是朝鲜问题如何解决。朝鲜问题解决好了，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才能体现中国的大国风范，赢得美欧的尊重，世界才会视中国为有责任心、有能力的大国。再说，朝鲜问题中国无法回避，它非常重要地关系到中国的国家安全。目前国内正面临领导换届，中国本来就抽不开身，如果不是伊拉克危机，隔壁朝鲜问题就会让中国更忙于应付。

　　《反战声明》的公开，将不善表达自己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割裂成了明显的反战派和拥战派，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持不偏激的中立态度。

　　张国庆认为，尽管反战主张不会给政府造成什么影响，但有更多的声音出现，这毕竟是好事。

　　谢泳也认为，以前的中国知识界是爱评论国际问题的，政府谈，民间也谈，谈的内容和角度并不一样。后来，民间谈论国际问题的声音越来越少了。“其实民间的声音可以成为政府的参照系，甚至是知识来源。”谢泳说道。

　　本报记者黄继新覃里雯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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