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康永君

　　是官员也是老板吉林榆树市千余干部“带薪离职经商”事件调查

　　□采写／摄影本报特派记者王雷

　　●为什么要赶干部下海？●为什么给下海干部发工资？●如何监督下海干部？●干部带薪下海意义何在？

　　金万文最近挺忙的，他搞了一个“大项目”：自筹资金40多万元，准备兴建榆树市新庄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奶牛场 。随着红砖一层层垒高，他的奶牛场正逐渐在一片开春的农田里冒出来。金万文指着自己脸上的脱皮对记者说：“都是这些天 盖奶牛场累的。”半个多小时后，金万文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此时他的身份是新庄镇的副镇长。他向记者描绘了全镇今后的 发展蓝图：“镇政府计划把养殖奶牛当作一个新兴产业来扶持，争取在2008年发展到1万头奶牛，全镇人均增收700— 1000元。”民营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之间的角色转换，有时连金万文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还在享 受着原有的干部待遇，但同时也在努力适应着别人有时会称呼他为“金老板”。这一切，都缘于榆树市委今年下发的“1号文 件”。按照“1号文件”的精神，两年内，榆树市2000多名干部将集体下海，目前，在政府的强力推动下，已经有1300 多名干部被推向了经济领域。应该说，他们是被红头文件赶下海的，但是，政府给他们的允诺是“保留身份、保留职务、保留 待遇”。也就是说，一方面，他们还是局长、镇长，不用上班却能每月领取工资；另一方面，他们又是“老板”，今后的心思 都将用到如何赚取更多利润上去了。当地一名出租车司机用自己的话对这次活动作了一个概括：“干部们穿着官靴下海啦！”

　　推行“干部下海”动机的两种猜测1.为将来干部分流作铺垫？榆树位于吉林省中北部，地处长春、吉林、哈尔滨三 大城市构成的三角区中心，1990年12月榆树撤县设市，隶属长春市至今。今年年初，榆树市委下发了“1号文件”，文 件要求，全市所有乡局级机关和全额拨款事业单位的在岗干部，除各单位一把手、公检法工作人员、教育、卫生、财会以及其 他部分不适宜“离岗”的干部外，都要分两批参加“离职锻炼”：从事个体经济、创办民营企业，或者到国有企业中去工作。

　　这个名为“离职锻炼、建功立业”活动的时间是从2003年3月1日至2005年3月1日，每批为期一年，在此 期间，干部的身份、职务、待遇不变，工资每月照领；不影响正常的职务晋升和职称评聘；锻炼期满后，回原单位工作的，原 分工不变；本人要求继续兴办经济实体的，组织予以支持，并继续享受离职锻炼政策。为推动活动顺利进行，当地政府还专门 成立了一个“离职锻炼、建功立业”工作管理办公室。文件刚一出台，就在榆树的公务员队伍中炸开了锅。“这不是要砸我们 的饭碗吗？”“分流，肯定是分流的前奏！国家、省机构改革时搞‘带薪上学’，咱这倒好，搞‘带薪下海’。”联系今年全 国“两会”时温家宝总理说过的一段话，“政府一定能够把乡镇机构精简下来”，干部队伍中出现这一看法也就不奇怪了。榆 树市委显然并不认同人们如此理解他们搞“离职锻炼”的动机。4月9日，该市一名主要负责人在有关座谈会上很明确地表示 ，这次活动与乡镇机构调整无关，更不会因此而分流人员。话是这么说，很多干部还是心怀疑虑。榆树当地经济不发达，乡镇 干部可供选择的出路要窄得多，一下子分流遇到的阻力会很大，于是政府采用了“曲线救国”“软着陆”的办法。事实上，记 者听到的一名科级干部的话或许很能代表一些“离职锻炼”干部的想法：“用两年时间打基础，第三年可以根据创业的情况， 决定以后的去留。”通过这次活动，被分流的干部显然会有更多的主动权。一名创办了工厂的副乡长，当同僚安慰他不要把离 岗看得太重的时候，他轻松地表示，现在有了自己的产业，离职期满后，还不一定愿意回政府工作了。一名在职的乡长则附和 ：“如果我有你现在的产业，肯定也不当乡长了。”从这个角度看，那些创业有成、不愿意再回到政府的干部，届时将成为“ 主动”分流人员。

　　2·为促进民企发展出奇招？分流的说法毕竟只是一种揣测，官方的回答从活动本身的名称中就可看出来：“锻炼、 建功、立业”。榆树市组织部一名负责人解释，“锻炼”是这3个词的中心语，是这次活动的主要目的———“提高锻炼干部 们在商海征战中驾驭市场经济的能力，亲身体验市场经济的酸甜苦辣”。但更多的人说，“立业”才是政府赶人下海的真实意 图。榆树市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农业城市，素以松辽平原第一仓————盛产玉米和大豆而闻名，农业一直是该市的支柱产业， 全市122万人口中，有100多万是农民。但一名当地干部说，近年来，只靠农业，榆树显然无法再继续往年的辉煌，“民 营经济”因此成了希望所在。在榆树市的政府网站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农业兴市”的口号下紧接的就是“民营富市”，但是 ，由于民营经济在当地发展程度不高，想要在短时间有个突破，“创新”是必须的，于是，政府剑走偏锋，使出了“离职锻炼 ”这个“奇招”。政府机关往往是人才荟萃之地，该市“离职锻炼、建功立业”工作管理办公室一名负责人总结了干部相比其 他人下海的优势：有一定文化基础，综合素质比较高；人际关系比较广泛，获取的信息量大；往往都有一技之长，而且有一定 的群众基础。将政府官员这部分“高素质人群”赶下海，是否真能带来一个经济“奇迹”，我们无从推想；“离职锻炼”的动 机是否真是这样，我们也不得而知。手头唯一掌握的资料是，“离职办”对离岗干部是规定了任务的：乡局级领导干部离职锻 炼期间，每人每月交150元保证金，锻炼结束时，经考核完成2000元税(利)的，返还保证金；其他干部，每人每月交 100元保证金，上缴税利底线为1500元。对那些表现突出的人员，政府给予奖励，并优先提拔使用；而未完成任务者， 将在全市范围内通报批评。在政府的强大推力下，干部们集体下海。“个人富了，农民增收，国家税收增加，一举三得。”一 些人这样描绘下海后的美好未来。

　　对“带薪下海”政策的三个诘问1·是否违背“禁止干部经商”精神？探究榆树推行“干部带薪下海”的真实动机或 许并不重要，关键是，它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及人们对此的疑虑和质问。虽然榆树市的决策层认为，这一活动将给榆树带来诸 多正面影响，但在积极推行的同时，他们却又顾虑重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该市的宣传部门和涉及单位，都毫不含糊地向记 者表示，目前“还没取得多大成绩，还在探索，只想做，不想说”。首先，他们将遭遇“1号文件”是否合法的质询。中央明 令禁止国家公务员经商、办企业以及参与营利性经营活动，“干部带薪下海”显然有违背中央精神之嫌。对于这个问题，榆树 市组织部的一名负责人没有正面回答，他只强调，干部下海符合“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干部带头致富”等精神。他还透露 ，这个活动在实施前，榆树市曾向上级———长春市请示过，是得到了长春市的肯定和支持的。

　　2·不干活照拿工资有何依据？而当地市民对这事最有意见的是，“那帮干部不干活凭什么继续拿工资”。一名市民 说，要是市里真的想锻炼干部，应该停发工资，派他们到浙江、广东等地白手起家，没了后路才能激发潜力嘛。榆树市政府却 不这么理解，一名干部说，给下海干部继续发工资，相当于是“润滑剂”，这样可以减少变革的阻力。而媒体对此的评价则是 ，“海是下了，但是还拴着保险绳，套着救生圈”。

　　3·干部大批下海政府工作谁来干？随之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大批干部离职，政府部门还能正常运转吗？据介绍， 首批“离职”干部共有1339名(其中有43名是市直机关的副局级干部，95名是乡镇干部)，而到明年3月，第二批1315 名干部也将下海。两年内，下海干部将达到2600多人。这个数字，占榆树市干部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强。对于这一质疑，不 少干部私下承认，现在一个人干原来两个人干的活，也没觉得“透不过气”。是现在工作效率提高了，还是原来机构臃肿、人 浮于事，有关部门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

　　干部下海拷问监督机制如何防止以权谋私？争议来自当地民众，而外界的评论家们更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干部带着权 力进入市场，如何防范他们以权谋私。由于权力影响的存在，干部会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使其他人丧失通过平等竞争获取利 益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说，“离职锻炼”不仅不能带动私营个体经济的发展，反而会压制住私营个体经济的健康成长。对于 人们的这一诘问，榆树市政府显然早有准备，他们介绍，政府已经明确规定：不准下海干部利用职权搞不正当创收，不准依靠 部门行业特权搞垄断性经营活动。具体的监督机制还在完善中，他们设想的做法是，从两个层面对下海的干部进行监督：宏观 监督由“离职锻炼、建功立业”工作管理办公室完成，下海干部所在单位则负责监督个人。“下海干部每年必须两次回原单位 述职。其它的措施，要根据所从事的事情具体制定，目前还在整理中。”

　　如何避免不公平竞争？榆树市政府对他们的监督机制十分自信，也比较乐观：下海的干部不会有太多“犯规”的机会 。他们的依据是，司法系统、公商税务、质检技监等与经济密切相关部门的干部，不参加“离职锻炼”活动，从而最大程度避 免了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现象的出现，而且大多数参加“离职锻炼”的干部，掌握的权力有限，没有犯错误的客观条件。榆 树市政府的监督机制仍有待事实检验，而针对榆树的这一解释，评论界还有一种声音认为：即使干部主观上不利用职权谋私， 权力进入市场还是流毒无穷。因为在客观上，由于他们的特殊背景，已使得自己和别的经营者没有处在平等的竞争位置上，而 这个时候，监督往往缺位。在采访过程中，“离职办”的负责人给记者推荐了两个“正面典型”，其中一个就是新庄镇副镇长 金万文。金万文在新庄镇主要分管农业工作，应该说，在榆树市委提出“离职锻炼”之前，他就已经开始了经营活动，“先后 养过狗、猪、羊，最后发现还是养奶牛最有前景。”金万文想发动本镇更多的农民养殖奶牛，因为这是一个有规模门槛要求的 产业，“至少要有120头雌奶牛的奶源，乳品加工企业才会在当地设立鲜奶收购站，这样产出的鲜奶才销得出去。”120 头奶牛，对于金万文个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太高的门槛。获悉“离职锻炼”的消息后，金万文觉得是一个绝好机会，于是借了 40多万元资金，兴建起全镇第一个奶牛饲养场，同时在各种会议上宣传饲养奶牛的好处。金万文还起草了一份“万头奶牛工 程计划书”，计划在5年内，全镇养殖的奶牛达到1万头规模，总资产达到1亿元。镇里的领导也正在商量，把这个计划列为 新庄镇今后的一个新兴产业加以扶持。向阳镇副镇长徐波是另一个“典型”，他也是第一批报名申请参加“离职锻炼”的干部 。如今，他成立了“向阳镇经济综合服务社”，主要向农民们提供中介服务，短短一个多月，已经有了20多个意向性项目。 徐波说，副镇长的身份，对自己开展的事业，实在“太有帮助了”。由于副镇长的职务背景，服务社首先轻松地实现了人力资 源的优化配置。包括徐波本人，服务社一共有7人：两个离职的干部，以前分别是镇农业技术推广站和畜牧站的技术员，一名 下岗的干部，是镇上经营管理站的工作人员，其他3个人也都是在种瓜、养殖、种蔬菜等方面有一技之长的农民。此外，全镇 17个村，徐波在每村都选了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带头人，来说服农民们种植酥子(一种油料作物)等经济作物。这些人都 是徐的下属或被管理者。徐波在当分管经济的副镇长时获得的信息，现在有不少变成了服务社的业务资源。去年，一名中介人 从吉林省外贸公司下属的一家供销社获得收购酥子的订单，然后到农村鼓励农民改种酥子，但中介人只说服了一小部分农民， 最后才种植了20亩。徐波从这名中介人获得的消息，成为了服务社成立后的第一个项目，他直接与供销社联系，签订收购协 议，每收购一吨，供销社付给徐波50元劳务费；另一方面，徐波与农民签订了收购合同。推广酥子，徐波显然比普通中介人 更有能量。徐波说，自己亲自一个村一个村跑，向农民们保证种植酥子有利可图，由于“大家都熟悉我的情况”，订单很快就 完成了。315户农民最后签订了收购合同，今年计划种植面积2000亩，是去年的100倍。除了酥子种植，服务社还有 为农科院推广新种子、收购烤烟、劳务输出等项目。作为副镇长，徐波手头有很多这样的经济信息。为了提高农民们对服务社 的信任感，徐波还决定把镇政府空余的办公室腾出来，做服务社以后的办公场所，向阳镇的书记、镇长对此也表示支持。从人 力资源配置、市场信息获得、产品市场推广，每个环节，徐波的服务社都比普通中介有着更得天独厚的优势。按照榆树市的政 策，徐波和金万文都是“充分利用条件”响应政府号召的正面典型，榆树市的官员并不认为徐波的服务社给市场带来了不公平 竞争，一名“离职锻炼、建功立业”办公室负责人介绍，他们还准备把两人树立成全市下海干部的“状元”。

　　对一个个案的不同阐释政府：“离职”活动创造良好创业环境福安乡乡长助理常洪利开办的玻璃厂是记者了解到的另 一个个案。他的名片上写着“三星玻璃厂厂长、总经理”，和金万文一样，“离职锻炼”实施前他就已经下了海。三星玻璃厂 创办于1998年，是村里的集体企业，由于管理不善，运行一年就亏损了30多万元。去年，常洪利以承担玻璃厂所有债权 债务为条件，收购了玻璃厂，当年扭亏为盈，还上缴了4万多元利税。目前，玻璃厂还在江苏常州和浙江兰溪开了办事处，一 些竞争对手也败下阵去。常洪利衷心拥护“离职锻炼”政策，“以前只能抽时间管理工厂，更重要的是，那时心中还有深深的 顾虑，在工商登记时，玻璃厂的法定代表人用的是我弟弟的名字，现在我则可以全力以赴地来经营玻璃厂了。”“我的成功， 离不开党委和政府对我的支持。”从常洪利口中，可以经常听到这句话。榆树市对这个个案的注解是，常洪利的成功充分证明 了“离职锻炼”制度，为下海的干部创造了更好的创业环境。

　　异议：体制转变大于干部带头作用记者则听到了不同的声音：“干部下海”的作用被夸大了，体制转变的影响却被模 糊。“三星玻璃厂的成功关键是制度问题，而不是‘官员’的作用。”一名干部是这样看的，“如果三星玻璃厂体制不变，哪 个干部去了也搞不好，现在体制变了，谁去都能把这个企业搞好。”在记者的采访过程中，有部分干部认为：促进民营经济的 有效办法不是政府赶干部下海，而是应该转变经营体制，完善民营企业的经营环境，而不在于舍本逐末，来谈谁先“下海”， 谁来“带领”。这部分干部对自己的定位显然与其他人不同。类似的个案还有不少，“离职锻炼”的活动还在继续，而“干部 带薪下海”所产生的影响还在扩大。榆树市政府有关工作人员心态复杂地告诉记者，最近一段时间，榆树已经引起了全国众多 省、市的关注，目前有20多个省市的组织部和宣传部打来电话，要求“取经”学习。“这个政策，现在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蕾，等到年底，将变成一朵怒放的鲜花，以后甚至可能成为全国的一个样板。”一名榆树市干部是这样评价此次变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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