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背景

　　4月17日凌晨0时30分，本报记者如约拨通了闾丘露薇的卫星电话，话筒彼端传来了一个略带疲倦但是依然充满了活力的清脆的声音，我们的对话开始了。

　　记者(以下简称记)：我刚才一直在打你的电话，都打不通。

　　闾丘露薇(以下简称闾丘)：我是半小时前才回到宾馆，把卫星电话架起来才能够正常使用，然后是公司(凤凰卫视)要跟我们做电话连线节目，需要用这部电话通话，节目刚刚结束。

　　记：现在北京时间是凌晨零点半，你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闾丘：巴格达跟北京的时差是4个小时，现在巴格达是晚上的8点半。我们现在住在距离市中心大概15分钟路程的一家服务式公寓。

　　记：从你今天采访看，现在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闾丘：今天我们和美军还有伊拉克当地的志愿警察做采访，这些志愿警察虽然过去都是警察，但是他们现在是自愿回巴格达工作的，他们都是很有钱的，他们可能是想现在回去工作，将来新政府成立对自己就会比较有好处，他们主要的工作就是制止民众去偷、抢汽油。现在也有一些美军到一些银行门口去守卫，但是我们还是能够在一些政府大门口看到，(虽然)里面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有人大摇大摆地去把东西推出来。

　　记：有没有去中国大使馆？

　　闾丘：去了。看到里面任何东西都没有了，就连墙上的电线、电源插座都被偷走了。

　　记：这是你们第二次去大使馆吧，好像前几天你的同事隗静去了一次。

　　闾丘：对，我们这次又去看了一次。主要是中国希望美国有人能够对大使馆(被抢)担起责任吧，我们就去看看有没有美军(接受采访)，其实在我们中国大使馆30米外的地方就是美军的一个基地，那里除了有中国使馆外，还有叙利亚大使馆，但是我们跟他们聊的时候，他们说(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当地的平民不受军事上的袭击，没有义务保护外国的使馆区。

　　记：几个小时前我看了你一期节目，你在节目里说，你感觉现在的巴格达群众对于萨达姆和美军的看法已经跟你第一次来巴格达的时候有了很大不同，上一次你采访的时候感觉群众是讨厌美军的，但是现在却表示出对美军的欢迎，是这样吗？

　　闾丘：对对，我一直很好奇上一次我在巴格达采访的时候任何人都跟我说，他们不喜欢(萨达姆)政府但是也不希望美军进来，但是这一次我们拍到的镜头却看到民众是很欢迎美军的。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从这两天对民众的接触来看，我们发现有一部分人的确很欢迎美军，他们觉得现在有了表达自己意见的自由，但是另外一些人却在担忧另外一个问题，他们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新的政府，不然他们觉得这个国家就没有未来了；他们希望这个政府是由自己来组建的，但是这个政府怎么组织？现在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来稳定这个国家，这些人表示非常没有信心。

　　一个人跟我说，现在伊拉克不要再抱怨谁，毕竟萨达姆政权已经被推翻了，伊拉克现在只能靠自己(从困境中)走出来，挺身而出参与各项事务，靠这些志愿警察来维持治安，维护正常秩序，他们觉得这才是出路。

　　记：你在采访中发现，这两种意见哪一种居多？

　　闾丘：我相信可以这样来理解，就是有些人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自由的状态，无政府状态，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都可以，我相信在以前他们没有言论自由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是比较压抑的，现在就会感觉比较兴奋，很难控制自己。这种想法是正常的，现在他们已经渐渐从这种兴奋中平复下来，大家又开始回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岗位上，每个人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状态，思考也会多一些了。

　　记：你觉得巴格达的民众受到的战争的影响大吗？

　　闾丘：怎么说呢，两个小时前我们刚刚经过一个现场的时候，发现了爆炸，零星的枪声也经常会有，有一些银行还发生了火灾，可能是有人故意纵火。各种传说很多，有人说是美军做的，有人说是当地人做的，目前对平民来说，他们可能也已经习惯了。

　　记：实际上你现在看到的民众的心态跟你上一次在巴格达的采访是相去甚远的，比如说对萨达姆对美军的态度，作为记者来说，是真的能够到了第一现场就会发现事实的真相吗？这些差异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闾丘：我觉得上一次我们在巴格达的报道也不能说是假的。因为他们当时毕竟是在这样一个政权下面，每个人都会有多多少少的顾虑，而现在他们却已经接受了目前这个现实，他们已经换了一个心态来想很多问题。这是很正常的，也是能够理解的。

　　记：你当时————比如第一次在巴格达采访民众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会有这个影响了吗？

　　闾丘：其实，每一个有国家的人，如果你对这个国家有深刻的感情，你当时肯定是有这种感觉的，就是自己国家受到了侵略。而现在的现实却只能让他们去接受，他们也会从各方面来考虑这个问题，比如说多想想它好的一面。这些我是考虑到的。

　　记：你觉得上一次采访即使你听到民众说讨厌美军的时候，也是他们真实的感情。

　　闾丘：我相信是的。

　　记：为什么你在离开巴格达半个月后又选择再次回来呢？

　　闾丘：我上一次在伊拉克也就呆了5天，5天对于了解一个地方是根本不够的，我觉得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们公司管理层也让我回去看看，充实我的印象，就是伊拉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当然会回来。这场战争每个人都知道美国肯定会打赢，大家只是在猜测需要多长时间而已，但是我们更加关心的是，这个国家以后会怎样。

　　从阿富汗这个例子来说，我去过3次，每次发现这个国家虽然有很快的改变，但是我们还是发现这个改变是很困难的。而且当地的民众都是很穷很穷，连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你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国家在战后如何实现重建，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记：你想见证伊拉克的重建？

　　闾丘：是的。

　　记：伊拉克人也在担心他们的重建，你是一个记者、一个旁观者，你又是带着什么样的思路来思考这个问题的呢？还是你只是单纯地去记录你看到的事实？

　　闾丘：我想“它将来是怎么样”是我们关注的一个重点，必定会影响到我们的报道的题材和报道重心放在哪里，但是作为记者我不能有自己的评论和主观看法，我只能告诉大家我们看到了什么东西和当地人是怎么想的。

　　记：你这次选择这样的时间重返巴格达，是因为台里考虑到目前巴格达的危险已经小了吗？

　　闾丘：其实上次我离开巴格达的时候，就是希望能够再回来的，包括台里领导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回来，是因为不清楚还需不需要签证，所以我去了一次北京办了签证等等这样的准备工作。我的计划是这样，台里的也是这样，我们本来就是不仅要报道战争怎样，更要报道伊拉克未来的路怎么走。

　　记：你主动请缨重返呢还是台里的意见更加多一些？

　　闾丘：我也有提，也跟台里的想法不谋而合。

　　记：既然一直想着回来采访，第一次撤出是不是还是考虑到当时的危险太大了？

　　闾丘：(笑)原因很多，最关键的一个原因是管理层对于我们安全的考虑，当时中央台的同行也是接到命令撤出，公司就希望我们一起走，我不能抗命。我只能讲这么多，因为比较复杂。(笑)

　　记：这两次去巴格达，你的心情有什么不同呢？

　　闾丘：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来到这里很忙、很累，每天想的事情就是我要去采访什么。我要去找线索，去找当地人采访，每天还要做好几次电话连线，时间编排得很满，压力很大，没有闲心想别的了。

　　记：重返巴格达的那一刻，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闾丘：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而且担心我们两个势单力薄；这一次情况比较稳定了，我们人也多了，也就是担心有没有人抢劫之类，所以感觉踏实多了。

　　记：你以前是财经记者，却不小心因为做战地采访出了名，你喜欢做战地记者吗？

　　闾丘：(对)我自己来说，你给我任何采访，我都会去好好做，我完成这次采访回到香港，每天还是过着以前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改变。可能对公司来说，对我的定位或者将来的工作安排，他们会有一些改变，但对我来说，不会有改变。

　　记：那你怎么看这两次在巴格达的日子呢？战争有没有给你的人生或者心态带来什么改变？

　　闾丘：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会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记，像去阿富汗和这次去伊拉克，都是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应该说是“9·１1”之后，这种感觉就很强烈，我发现生活中有很多我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的现实，我只能接受它，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我只能好好地去掌握我能够掌握的生活，去珍惜现在和身边的人，因为你实在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记：网上有一种评论说你没有经过领导批准第一次进入巴格达采访是一种具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行为，你怎么看呢？

　　闾丘：我觉得真的不是啊。这件事情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因为我在这里没有报纸也不能上网，我之所以决定进入巴格达，完全是因为我是记者，这样的时候我应该出现在现场进行采访，而且也需要这么做，就是这样。我自己是非常有把握才这么做的。

　　记：你关掉与台里联系的卫星电话的事情……

　　闾丘：(笑)真的不是我故意关掉的，是手机根本不能用了，只要我们一过边境，卫星电话就被伊拉克方给封掉了，我们只能到巴格达的新闻中心才能够用，我们根本无法跟台里联系，其实我们心里也很着急，因为我们是外出采访记者，我们必须这样做。一到巴格达我就打公司电话，可是一直打不通，到了第二天才能够打通。

　　记：如果你保持与台里的联系，你觉得你会说服他们同意你进入巴格达吗？

　　闾丘：因为我当时已经进了伊拉克边境，如果我能够跟他们联系，我当时的判断就是如果身在伊拉克的话，没有一个地方比巴格达更加安全，实际上我相信我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记：你已经进了边境，他们也不能再阻拦你了，是吗？

　　闾丘：(笑)我想从后来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还是觉得我所做的，是一个记者应该做的吧。

　　记：你万一牺牲了呢？

　　闾丘：在巴格达工作的不光是我们，还有两三百(名)其他国家的记者，我们的心态就是我们是记者，我们的心态就是既然做了记者，采访就是天职，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不要责怪我的选择，也不要责怪公司的选择。有很多工作都是需要人做的，而现在这个工作就是需要记者来做的。

　　记：有一篇文章这么写你，(说)如果你“光荣”了，民众得到了一个英雄，可是你的孩子失去了一个妈妈。你这样做的时候，没有想过孩子和家人吗？

　　闾丘：(笑)我觉得没有这么严重啊！我们进去的时候是经过精心准备的，而且我是有把握的，当然也会有危险，如果真的“光荣”了，我想我会接受这个现实吧。

　　记：很多人把你叫做战地玫瑰，还有人觉得你是英雄，你是不是英雄呢？

　　闾丘：这些我是非常意外的，因为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回去香港上网看了一些新闻，才知道这么热闹。但是我还是这句话，当时就觉得应该去。士兵听到命令就要向前进，做战地记者就应该上前线。你不去做战地记者，你去采访很多突发新闻都是会有危险的，比如说抗洪，比如说塌方，是不可预料的。其实很多人做的工作比我都要危险得多，只不过我是电视记者，受到这么大关注，是比较幸运而已。

　　记：你反感战争？

　　闾丘：是的。

　　记：作为一个记者来说，风平浪静反而不容易做出成绩，从职业角度来说，你喜欢战争吗？

　　闾丘：还是不喜欢。我越是到战争第一线，越是看到战争带来的影响。今天我还跟一个美军(士兵)聊，他跟我说，他自己有两个孩子，他说来到这里之后，就特别关心这里的孩子，会担心这里发生的战争对这些孩子的将来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但是他也很无奈，因为他是一个士兵，他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就像我们来说，必须来做报道，但是这不代表我喜欢战争，即使战争让我成为一名名记者。

　　记：你对你自己进入巴格达之后的报道满意吗？

　　闾丘：应该说每一个报道我都是努力去做的，我都付出了心血，都很满意。

　　记：做战地记者也会接触很多世界各国的同行，你觉得中国战地记者和外国战地记者的差距在哪里？

　　闾丘：最大的感受是，国外的记者有两种，一种战地记者就是在一些大的电视台或者通讯社工作，让人感觉他很专业，信息量也很多，这是因为他后面有很大的后方做支援；另外一种是报纸记者，他们有一种很拼搏的精神，不但一点都不怕危险，有的还视为一种乐趣。我对国内的战地记者了解不多，因为接触很少。

　　记：你说过你最希望自己能够用客观的角度来报道事件，但是当你看到战争里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时候，看到满目疮痍的时候，你还能保持这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去描述吗？

　　闾丘：我一直在努力这么做，而且我觉得我做到了，我看到的只不过是真相的一小部分，我们虽然不能接触到所有的真相，但是我起码要保证我看到的这些都不要加上任何的描绘或者是个人的感觉。

　　记：你会因为看到当地人的苦痛而难受吗？

　　闾丘：我在巴格达的日子，心情是非常不好的。我拍的时候，不会带有个人色彩，可是在镜头之外，我想我会尽我的能力去安慰一下他们，就像这次，我看到一些小孩向我们要食物，虽然我们带的面包不多，可是我会尽可能多给他们一些。只不过我知道，我能够做的，太少了。我只能给一两个，可是还有更多有需要的人。

　　记：看到这些孩子的时候，会想到自己的孩子吗？

　　闾丘：偶尔偶尔。我们跟当地人聊天的时候，我也会跟他们说我的孩子，看到那些小孩，我觉得自己的小孩子太幸福了。

　　记：你是一个母亲，在异国他乡战地上想起孩子的时候，会更加有动力呢还是想早点回来？

　　闾丘：有时候两种感情都有吧。

　　记：这次回来在香港呆了多久？

　　闾丘：在香港呆了两天，在北京呆了两天，然后又回去呆了一两天。

　　记：你上一次去伊拉克是瞒着你家人的，回来没有骂你？

　　闾丘：他们没有任何的埋怨，只是叫我小心，这是他们一直的态度。

　　记：上次你回来，你女儿也去机场接你了？

　　闾丘：对，这是公司给我的一个很大的意外惊喜。很开心。

　　记：她不知道你去巴格达了。

　　闾丘：她不懂，她还不懂，她只是知道我出差了，这次出差跟以前的出差没有任何不同。别人问她，你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吗？她说，去了中东。可是她不知道中东是个什么样子。

　　记：她还不懂战争的概念。

　　闾丘：是的，香港的孩子比较单纯，只知道吃玩睡。但是我挺喜欢她这样的，因为我觉得她单纯一点反而会过得更加快乐。

　　记：她平时看你的电视节目吗？

　　闾丘：她不看动画片的时候会看一看，偶尔看看。(笑)

　　记：这次跟她呆了多久？

　　闾丘：我这次跟她呆了一个周末，回去那天正好是周六，平时她要回她奶奶家，我要回公司写东西，后来我去北京回来又跟她呆了一个周末晚上。

　　记：你出差她会哭吗？

　　闾丘：(笑)她从来不哭。她从小都不会哭着跟我在一起，很乖。

　　记：她不太依赖你吗？

　　闾丘：她不依赖我，我在香港的时候，也是只有周末跟她在一起，平时没有时间照顾她，她已经习惯了。

　　记：你现在在巴格达，忙了一天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想想她？战争会让人感到脆弱。

　　闾丘：我跟她打电话，小孩子都不是很喜欢讲电话，她讲几句就不喜欢讲了，而且我打电话也会影响同事工作。

　　记：你是个合格的母亲吗？

　　闾丘：(笑)太不成功了，虽然我很爱她，但是我的感觉，我是她第三个最喜欢的人，第一个是她奶奶，第二个是姑姑，第三个才是我。

　　记：你会在意她不那么喜欢你吗？

　　闾丘：我只能接受现实，因为她奶奶和姑姑在她身上花的时间比我多得多。我很放心她们照顾她，而且我女儿也很喜欢我，喜欢跟我在一起。虽然呆的时间不长，但是感情也是很深的。

　　记：这一次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闾丘：我真的不知道啊，只能看公司安排。

　　记：大约时间也不知道？

　　闾丘：大约……也是不知道。

　　记：习惯这样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生活吗？

　　闾丘：我很习惯了，做记者的就是这样，只要是领导说你要去哪里采访，我就要连夜背着行李上路，你永远都不知道将来会做什么。

　　记：不做记者你会做什么呢？年龄越来越大，很多人都不可能做一辈子记者。

　　闾丘：我真的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不太计划将来，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再考虑。目前来说，我觉得记者是最适合我的工作。

　　记：有没有厌倦这种生活的时候？

　　闾丘：从来没有，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都是觉得自己做着一份最喜欢的工作。

　　记：你的同学都说你是个很有活力的人。

　　闾丘：那是大学时候，我的确是个非常开朗的人，后来沉下来一些了，应该说，做记者让我变得宽容了。因为我总是要接触要看到很多的东西，会内向一些思考多一些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做记者，因为我喜欢接受不同的东西、不同的挑战。

　　-人物档案

　　对话人物：闾丘露薇

　　英文名：Rose

　　出生于上海，1992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系。

　　移居香港后，曾加入中天频道和无线电视担任记者。

　　1997年开始在凤凰卫视担任记者和节目主持人至今。

　　1999年在香港浸会大学获得传播学硕士学位。

　　2001年11月采访美军在阿富汗战事，成为第一位进入阿富汗的华人女记者。现为凤凰卫视采访部主任。

　　□采写：本报记者姜英爽、李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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