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临刑被许与家人合影这一“中国首例”被专家认为是我国法治人性化的标志

　　重庆市彭水县郁山镇和平村，一个月前，村外的小山坡上添了一座新坟。周围杂草丛生，黄土因为是刚培上的，显得 有些新鲜而突兀。下葬在这里的是一个年仅20岁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父母没有将他埋在村里的祖坟，也没立墓碑，因为，按 照村里的规矩，没结婚或因为不光彩的事情在村外死去的人，坟头只能立在村外的山坡上。而这个年轻人，正是“不

光彩地死 去的”————因为故意杀人，他被处以了枪决。每天中午，年轻人的母亲都会从村里出来，徒步半小时来到儿子的墓地上香 。每次上完香，母亲都会拿出一张照片，哀伤自语。这位母亲手中的照片，是年轻人在被执行枪决前两小时与家人的合影。这 是中国首次让犯人在行刑前和家人合影，对于年轻人的母亲来说，这张照片是儿子留下的最后慰藉，而对于中国的法治进程， 这张照片的出现，或许是一个影响深远的标志。

　　死囚提出合影要求“听完裁定书后，他的情绪没有过多波动，只是足足在5分钟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照片上的年轻人名叫蔡孟林，和平村人，案发时(2001年)年仅18岁。去年1月28日，他被抓捕归案。同年 9月10日，重庆市第四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蔡孟林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蔡孟林不服提起 上诉，今年3月18日，重庆市高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当日晚上9时许，中院法官来到看押蔡孟林的重庆市黔江区看守所 ，逐字逐句地向他宣读了重庆高院的《刑事裁定书》。“听完裁定书后，他的情绪没有过多波动，只是足足在5分钟内保持着 同一个姿势。”廖新兰是蔡孟林一案的公诉人，作为重庆市第四中级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她要在宣读现场做临场监督，“随 后蔡孟林的表情又恢复了镇定”。做了18年的检察官，廖新兰接触过太多的刑事案件，经她公诉而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就有100 多人。廖说，很多罪犯在接到“死刑令”后，要么大哭大闹，要么一副“壮士”模样，拍着胸脯叫嚷：“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20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但蔡孟林没有这样。当法官问他有无什么信札遗言时，蔡孟林先是忏悔自己“犯了不可饶恕 的罪”，之后颇为冷静地说：“我不能再为父母尽孝道，请转告我哥，让他替我孝敬父母吧。另外，告诉我的父母，要和周围 的邻居处好关系，千万不要和他人发生纠纷……”说着说着，蔡孟林哽咽了。一名狱警说，他当时看到蔡眼中噙着泪水，但没 有掉下来。这种表情定格了一两分钟后，蔡提出了一个要求，“临刑前，能不能和我哥见上最后一面”？蔡孟林的哥哥名叫蔡 向阳，因为窝藏犯下杀人罪的弟弟，此时也被关押在同一看守所。在看守所的历史上，还从来没发生过死囚临刑前和家人见面 的事情。对于法官和检察官来说，这样的事情也是头一遭。“我们当时有些犯难，毕竟法律上没有类似规定。”廖新兰说，虽 然蔡孟林的要求很诚恳，但当时在场的人谁都不敢轻易应允。最终，谁都没有开口说“行”，却也没人表示“不行”。但到了 第二天早上，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法官、检察官和看守所负责人想到了一块，他们一起去了蔡向阳的监舍，将蔡向阳戴的手铐 卸下，带着他去见将要被处决的弟弟最后一面。而在蔡孟林那边，狱警也将他身上的镣铐全部卸了下来。由于此前检察院通知 了蔡的母亲来刑场收尸，3月19日凌晨，蔡母赶到了黔江。她没有去刑场，而是早早地径直来到了看守所门口。她也希望能 在儿子临刑前见上最后一面。蔡母的希望本来是不可能实现的，但作为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的努力，于是，她不顾 一切地在门口拦住了一辆驶进看守所的车，而那辆车里，坐着的正好是蔡孟林一案的法官和检察官们。蔡母说，她想见见儿子 ，车里的人没有作声，只是有人打开车门，让老太太上了车。

　　诀别一刻三人相拥离别没有眼泪，一家三口都紧咬着嘴唇，蔡孟林抓着母亲的胳膊，轻轻拥着哥哥

　　诀别一刻，母子三人见面了。他们都没有哭，表情看不出特别的异样。蔡孟林说，他想和哥哥来个“生死离别”的合 影。随行的法医带了相机，他望了望身旁的法官、检察官，法官和检察官都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法医于是举起了相机，示意 兄弟俩在操场上选择几棵青松作合照的背景。随后，蔡孟林和哥哥相互紧紧搂着对方的肩膀，亲密地将头靠在了一起。蔡母见 状，也提出要和两个儿子合影。在场的人同样是微笑的沉默。离别没有眼泪，一家三口都紧咬着嘴唇，蔡孟林抓着母亲的胳膊 ，轻轻拥着哥哥，留下了他的最后影像。两个小时之后，背绑“故意杀人犯”木牌的蔡孟林被押抵刑场处以枪决。一位在合影 现场的司法人员事后告诉记者，其实他们对死囚蔡孟林提出的要求持的都是“默许”态度。之所以以“默许”方式同意蔡孟林 的请求，是因为现行法律对死囚的这一要求没有明确规定。“我们当时对法律把握不准，都觉得是不是可以破例一回，却又不 敢直接说‘可以’，因为事情办好了还行，要是办砸了，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这位司法人员坦然说道，“不过，只要当时 现场有一个反对的声音，见面和合影的事情就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了”。

　　死囚当初缘何杀人看到女友和3个不认识的男子在一起，蔡孟林醋意大发又遭挑衅，于是挥刀相向

　　蔡孟林因何杀人？用他女友任永珍的话来说，是蔡孟林那太浓的“醋意”酿成了这场大祸。根据警方提供的资料，蔡 孟林16岁初中毕业，先后在彭水县城、广东等地打工，后来返回重庆黔江区，开了一家“串串烧”的小吃店。来到黔江几个 月后，蔡孟林认识了某茶馆的女服务员任永珍，并和这名16岁的女孩开始“耍朋友”(重庆话，“谈恋爱”的意思)。任永 珍说，也许是蔡孟林太爱她了，所以只要她和别的男孩多说几句话，蔡孟林便会莫名其妙地吃干醋。凭着任永珍的讲述，以及 回访黔江警方提供的几名当事人和目击证人，我们大体可以想见蔡孟林当天挥刀杀人的一幕。2001年12月30日下午4 时许，任永珍独自一人途经沿河滨公园岔路口，遇见了3个经常在她打工的那家茶馆消费的熟客。其中一名叫“黑儿”的男子 和她开玩笑：“小妹儿，长乖了些哦！”随后，3人跟着任永珍，和她一路说笑。4人走到公园的河堤处时，恰好遇见蔡孟林 迎面走来。任永珍说，看到自己和3个不认识的男子在一起，蔡孟林脸上顿时露出了不快的表情，并上前抱了抱自己，之后气 冲冲地往回走了。黑儿与随行的陈华江、彭露见状，上前追赶蔡孟林，并发生冲突，黑儿踢了蔡孟林两脚。由于案发前一天， 蔡孟林曾和别人发生过纠纷，并挨了一顿打，为防止再遇到类似事件吃亏，蔡孟林找了一把长约一尺许的不锈钢弹簧刀，别在 自己腰间。根据警方提供的审讯笔录，蔡孟林说自己当时本来就心情不好，还被对方踢了两脚，“这样愈让我气愤不已”。就 是为了出这口气，蔡孟林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弹簧刀，用力朝离自己最近的陈华江的胸部刺去。当时黑儿抓起旁边的一张凳子， 欲追砸蔡孟林，不想背部也中了蔡孟林一刀。之后，陈华江被送往医院，但在送院途中，陈华江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法医对 其尸检的结论是“失血性休克死亡”。

　　一路逃亡辽宁落网不少亲朋好友因为帮助窝藏蔡孟林后来一一获罪

　　根据蔡孟林事后向警方的供述，杀人后，他拼命跑到距离不远的其表哥住处，换了一件灰色夹克上衣，又拦了辆车回 到自己住处，将带血的弹簧刀擦拭干净后，藏匿于梳妆盒内。蔡孟林说，后来他透过窗户看到屋外有几个民警赶来，便迅速从 厕所的窗子爬出，沿着下水道管子下滑，然后撒腿就跑。跑出一段距离，蔡孟林拦了一辆开往老家彭水方向的中巴，赶往其堂 姐夫邓继合家。敲开邓继合的家门，已是当晚8时许。巧合的是，蔡孟林的父亲那天恰好去邓家走亲戚，看到儿子神色惊恐， 便问发生了什么事。蔡孟林说，自己杀人了，蔡父在最初的震怒后，马上想到的是如何帮助儿子逃匿。蔡父向邓继合借了手电 筒和一床棉被，让儿子背着，因为这样可以使蔡孟林看上去更像个打工仔，走夜路不至于被人怀疑。此后，蔡孟林的不少亲朋 好友都被牵连进来，他们和蔡父、邓继合一样，都在事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蔡向阳，蔡孟林的哥哥，他从蔡母那拿了2000 元钱递给弟弟，并带着蔡孟林一路藏匿；蔡登顺，蔡向阳的哥们。因为蔡向阳曾帮其家里免费做过家具，为报旧恩，得知蔡向 阳弟弟杀人后，主动让蔡孟林在其家住一天，“这个忙不帮，情面上过不去，怕别人取笑我胆小怕事”；蔡胜友，蔡向阳的哥 们，他是力助蔡孟林逃跑的关键人物。那几天，蔡胜友有个朋友正好要开车去辽宁西大瑶煤矿，蔡胜友假称蔡孟林是其侄儿， 想去辽宁玩，托其朋友带上蔡孟林，最后使得蔡孟林成功逃至外省，给警方追捕带来了一定难度。但是，蔡孟林没能在辽宁躲 多久，半个月后，2002年1月28日，他在辽宁灯塔市落网。黔江警方根据线索，还将涉嫌犯有窝藏罪的蔡父、蔡向阳、 蔡登顺、蔡胜友和邓继合5人先后刑事拘留，并于2002年3月10日对他们实施逮捕。2002年7月2日，重庆市高级 人民检察院第四分院向法院提起公诉，2002年9月10日，重庆市第四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蔡孟林犯故意杀人罪 ，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与此同时，法院对涉嫌犯有窝藏罪的蔡父等人也作出了判决：蔡父、蔡登顺、邓继合的认罪 态度较好，应从轻处罚，虽犯窝藏罪，但免于刑事处分。而蔡向阳拿钱助弟弟逃跑，蔡胜友对蔡孟林逃至辽宁起了重要作用， 各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6个月。随后，蔡孟林提起上诉，经过书面审理，今年3月18日，重庆市高院作出《刑事裁定书》， 维持原判。

　　专家评价“合影事件”“是我国法治人性化的标志，是我国对待死囚人性化措施的进一步延续和发展。”

　　《刑事裁定书》下达后的第二天，蔡孟林被执行枪决。事隔一月，当地媒体《重庆晚报》率先报道了蔡孟林“临刑前 被允许与家人合影”一事，立刻在全国范围引起反响。西南政法大学刑法专业副教授陈艇表示，这一事件是我国法治人性化的 标志。他的观点获得了学界广泛的认同，重庆市知名律师周立太认为，这是中国对待死囚人性化措施的进一步延续和发展。清 华大学法学院王晨光教授则评价，“合影事件”表明，国家对死刑犯个人权利的保障意识正在逐渐增强，这是社会的发展进步 。“文明司法，人性的闪光！”蔡孟林的一审代理律师是最先得知“合影事件”的，他感慨地说：“原来死囚在刑前最多能和 家人远远地见上一面，允许合影实属大进步。”重庆市第四中级人民检察院的女检察官廖新兰对于自己参与的“合影事件”观 点鲜明：“这绝对不会引起负面效应。”廖说，以后蔡家每每看到这张照片，不仅会觉得中国司法越来越具备人性关怀，而且 能因此警醒：“千万不要犯罪，要懂法。”中国社会科学院刑法研究室副研究员刘仁文则从专业角度分析了“允许合影”这一 行为的合法性。他说：“现代法制社会的一个原则就是，法律没有禁止的就是允许的。现行法律没有对死囚的类似要求作出明 文规定，因此，在此前提下，应该充分保障犯人的权利，这本身也符合我国法制建设的趋势。”“随着社会发展，以后会有更 多的死囚犯提出合乎人道的要求，而且提的范围会越来越广。”西南政法大学刑法学教授陈忠林首先肯定了重庆司法部门“允 许合影”的这一做法，不过他认为，“不应该将死囚享有什么权利写进法律”。他说，前年，浙江一男子因故意杀人一审被判 死刑，其新婚才4个月的妻子提出“通过人工授精”的方式，想和丈夫生一个孩子的请求，法院最后没有批准。陈忠林教授表 示，对死刑犯的监管方式可以进行灵活控制，而这个“灵活”的度最好由司法工作人员自己定夺。法医给蔡孟林和家人拍摄的 合影当天就冲洗出来了，之后用挂号信寄往了蔡家。两天后，蔡母又拿着照片去镇上的照相馆进行了翻拍，另外冲洗了9张， 并过了塑，以利长久保存。“这是我家唯一的合影。”蔡母说，蔡孟林很小的时候，家人一块拍过一张黑白照片，挂在厅堂里 ，但几年后因为墙壁受潮，照片全部掉色，最后只好扔了。现在，蔡家将那张原版的合照夹在了一本书里，锁在柜子里永久珍 藏。而那几张翻拍的照片，则张贴在每个房间。蔡父说，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这几张照片是不会取下来的。(相关评论见A02 版)□采写：本报特派记者陈文定

　　临刑前的合影，蔡孟林(右)和他的母亲、哥哥都没有哭，这也是蔡家现在唯一的家庭合照。(图片由蔡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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