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观察记者 沙必璐/文

　　东京审判的其中一个意义是，除了湖南、浙江以外，更多的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者浮出了水面。2003年春节刚过，王选及原告团负责人抓紧在细菌战灾区调查取证。

　　次日，老人与世长辞

　　2003年2月16日，一个噩耗，来自云南保山。滇西著名画家马力生老人的儿子马德寿打来电话，今天，也就是王选及随同记者探望后的第二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记者无言，电话那头哭声四起。

　　马老留给世人的珍贵遗物中，最引记者注意的一幅国画是取景于1942年5月4日54架日机对保山县城进行狂轰滥炸，造成1万余人被杀害场景。据了解，当天既是保山集日，又是“五四”青年节，街上到处是市民、农民、学生，以及因印缅战场失利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和缅甸难侨(包括当日从缅甸逃难路经保山城的马老妻子的一家)，保山县城万头躜动，拥挤得水泄不通。因没有发出空袭警报，中午12时左右，日机飞临保山城上空时，街上的人们以为是盟军的飞机在搞演习，还纷纷抬头仰望，直到炸弹在正午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落下来，人们才意识到是日机轰炸，此时已躲闪不及，加上其中6架歼击机低空扫射，城内百姓横尸遍地，马老的妻子双腿被炸残废，一家人中有4个遭轰炸丧生。

　　与此同时，日军在炸弹中掺了部分细菌弹。在马老的另一个珍贵遗物——一本写于1942年的日记里，详细地记录了他和家人如何感染了毒菌，自己如何通过喝石灰水，刮痧等土办法医治而死里逃生，姐姐和一双儿女又如何陆续惨死于日寇毒菌的遭遇。

　　马德寿说，那幅画和日记，是侵华日军对他们家的两笔血债史，九旬高龄的老父亲幸遇能为他伸冤的王选，或许是因为盼到了60年前血债的寄托，老人的逝世恰恰在探望后的次日。

　　噩耗留给记者的震惊和伤痛是巨大的，但这样的不幸事件，在原告团一些成员看来，却是常有的。来自中国浙江的义乌、衢州等地和湖南常德市的此案原告成员、细菌战受害者或家属共180名，经过日本东京地方法院历时5年28次的漫长庭审，已有27位受害者不幸身故。王选和原告团秘书何必会先生告诉记者，这样的情况他们碰上的太多了。在保山，王选呼吁有关部门趁有的幸存者或目击者还健在的时机，对滇西抗战资料进行抢救性收集，如果坐失了良机，就再没有机会了。“

　　滇西尘封史料揭秘

　　王选一行一到保山，立即对当年细菌战的目击者保山隆阳区现年85岁的林如樾先生进行访问。林老当时才20来岁，在由旺(当时属保山县的一个集镇，距保山县城50余公里，现划归施甸县)中心小学教书。日机在由旺轰炸的时间是5月13日，他与几个同事躲在由旺少保山麓的一个土坝下。乱机飞走后林如樾几人在土坝上看到了一个长两公尺，有尾翼的一个黑色炸弹，炸弹的盖子已自行打开，里面有黄色的如黄油般的附着物，上面沾满了苍蝇，苍蝇的翅膀是潮湿的，在阳光照耀下，翅膀逐渐舒展呈欲飞翔的样子。看到这里，几位老师立即意识到是日军投放的细菌弹，立马离开了现场，往保山县城方向逃。此后，由旺地区同时发现有人在当地的饮水井中投毒，1942年由旺染霍乱死一万多人。

　　在离腾冲县城10多公里的荷花乡，王选一行采访了当时的目击者80多岁的尹培荣等4名尹氏老人。老人们纷纷控诉了日军在荷花乡搞鼠疫的罪恶行径。据他们回忆，日军进驻荷花乡后，村内的青壮年均到四周山上躲藏，村上只是剩一些老的和小的，500来人的村庄留在村里的才100多人。日军在该村的大坡头黄果树下给村里人进行接种预防注射，后又用一砣一砣的食盐、火柴与村里人换死老鼠，待死老鼠攒得几口袋后，就运到腾冲县城去。在尹培久家居住的日军，还对死老鼠进行解剖，并用放大镜观察。装的袋子上写有日文，也有汉文的“鼠”字。荷花乡是日军的驻地，未发生过鼠疫，但离荷花乡12公里的赧普寨就发生过鼠疫，人死了很多，连抬死尸的人都没有。凡日军进驻的村庄都给当地村民打预防针，打过预防针的村子都没有发生过鼠疫。但没打预防针的村子都发鼠疫死了人。估计日军给他们驻地的百姓打防疫针是怕染上鼠疫或怕传染上当地的传染病。

　　据在云南的腾冲、龙陵地区的潞西等项村、勐嘎村的调查，这些村子都与日军放染疫老鼠有关。1942年5月的一天，芒市勐嘎的张乃煜家黄昏时跑来了三只断尾巴的将死的老鼠，当天晚上他祖母就开始发病，症状是发高烧、耳根上长核，几个小时后就去世了。紧接着他父亲、母亲、姐姐、妹妹都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家共死了5个人，最后死了只剩下他孤苦伶仃，连来他家帮忙抬死人的亲戚也死了好几个。芒市等项村的叶岩恩当时只有10来岁，染上鼠疫后，被日军拖到了寨子旁用铁板围的区域内监视起来，里面共睡着约40多个当地发病的村民，在里面死了的，日军就拿去解剖。监视区内的人不能回家，也不许家里人去招呼。由日军指定当地的老妈妈看守，由病人家属送饭来吃，不让其与家人接触，饭交由老妈妈转送。这40人中最后只有8个人活着出来。

　　当地青年方正绍的外婆因碰着死鼠染病去世，尸体被日军拖到村后大青树下解剖，尸体最后不知去向。方正绍当时20来岁，他因为家里拿过死鼠染病，日军将他抬到货车上解剖，将他胯下的肉切了一斤左右的一块做试验。方正绍三年前已去世，他生前只要有人对他进行采访，他都将胯下的疤痕展示给采访者看。对于日军的暴行，他生前曾多次强烈要求，要日本政府对他精神和肉体的伤害进行赔偿。

　　瓦房是保山西山的一个乡，是抗战要塞怒江以东的乡镇。远征军1944年大举反攻时，20集团军曾在这里集结。1942年5月日军占领腾冲、龙陵后，大量难侨涌入这里，日军派来投放细菌战剂的汉奸、特务也混在里面。在这里，当地人亲自抓到了在瓦房党东大龙井投放细菌战剂的汉奸。投放方式初步调查认为有两种，一种是用玻璃瓶在瓶盖上戳眼子，将瓶放入井水中，让里面的细菌战剂慢慢渗出来污染水源。一种是用大青树叶包约2两重的黄色糊状的东西放在井壁中。根据当地教师姜兴荣多日的调查，已将还健在的染了霍乱大难不死的人，当时抓投毒汉奸的人及地点，对霍乱进行医治的人，以及100多人的村庄死了只剩几人的情况调查得比较清楚了。“

　　与国际调查接轨

　　作为中央电视台的编导，郭岭梅已在全国有关省市制作了6集日军细菌战伤害的专题电视片。这次应邀来滇西，郭称才知道这里的日军细菌战伤害实在是触目惊心，与湖南常德、浙江义乌等地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调查，对日军放过老鼠，观察解剖老鼠，以致酿成大面积鼠疫流行等事实已确认，但日军是否用他们带来的染病白鼠与当地人换灰老鼠的事实，因证人去世而无法确证。

　　日军在云南搞鼠疫的事实，尽管几年来滇西抗战研究室的工作人员也在调查，但在因果方面的分析较欠缺。保山有关学者称，此次王选一行对滇西的调查方式方法进行了指导，使其对今后如何调查才与国际的调查接轨的做法更清楚明白了。

　　众所周知，当前的“细菌战受害者原告团”仅指湖南常德市和浙江两地的受害者及其家属，并未包括山东、云南等全国其他地区。但全面、细致、科学、认真、准确地在各地调查当年侵华日军在中国发动的这场惨绝人寰的细菌战，早已成为每一个中国人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而与国际调查接轨记载那段历史，是世界人民谨记教训，珍惜和平的宝贵财富。

　　为百万亡灵讨说法

　　王选，51岁，浙江义乌人，1987年留学日本，1995年开始了艰难的志愿细菌战调查取证工作，1997年，细菌战中国受害者索赔诉讼原告团成立，王选被推举为总代表。

　　在SARS肆虐的五·一长假前后，王选数次来到浙江，为5月20日东京的“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者民间对日索赔案”的二审开庭作准备。

　　观察记者徐友龙

　　观察记者：经过日本东京地方法院长达5年28次的开庭审理，在2002年8月27日作出最后判决，驳回了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者的赔偿请求。但在判决中承认了二战期间日军用细菌武器杀害了大量中国老百姓，侵华日军有罪。对于这样的判决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王选：对战争罪行的认定，是一审取得的最大成绩。另一个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这场马拉松式的正义诉讼，让许多日本人知道了从教科书上学不到的日军的战争犯罪事实；越来越多的中国受害者站了出来；世界上进步的力量以及年青的一代，已经开始广泛参与介入。对于驳回赔偿请求方面，原告团全体成员都表示不满，我们将继续努力。

　　观察记者：东京地方法院承认事实、回避赔偿的判决，有人说，日本方面缺乏诚意？

　　王选：我觉得并不是完全的没有诚意。首先我代表原告得感谢日本人民，包括日本的律师、当年参与细菌战的日军士兵以及许多正义人士的巨大支持。事实的认定，是中日两国人民之间广泛性对话的成功。留下的就是通过法院就历史责任问题如何解决的对话。

　　观察记者：你所说的对话是不是指5月20日的二审开庭？官司旷日持久地打下去，你觉得会不会伤害两国之间的感情？

　　王选：经过原告团与东京高等裁判所就诉讼的进行等问题进行的交涉，确定了二审第一次开庭的时间为2003年5月20日。我认为与感情无关，我个人也是细菌战受害者的家属，我就不愿意去憎恨日本人民。对日本的上诉不是攻击性的，而是希望在两国发展到目前为止的友好关系基础上达成共识。这是历史问题，对于日本来说，是否承认历史、承担历史责任，体现了日本人民对民族前途和政治走向的选择；作为中国人，调查和控诉细菌战罪行，是为了了解本国历史，这是义不容辞的对历史事实的继承；还有，展现那段惨绝人寰的历史，将警示热爱和平的全世界人民“珍惜和平”。

　　观察记者：对于“二审”，原告团有没有胜诉的把握？

　　王选：我是一个务实的人，准确地说，我们不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但我们非常清楚该去做什么，那就是跟其他志愿者一起，全面、科学、准确地向世人展现那段充满血泪的历史。我相信，上诉和调查的过程比判决结果更有意义。

　　观察记者：你从1995年开始从事细菌战调查，1997年被推举为细菌战中国受害者索赔诉讼原告团总代表，前后已经7年，对这样的志愿活动，你有那些感想？

　　王选：对我来说，志愿的调查活动和向日本政府讨回公道就是我的事业。据我们的调查，日本军队二战期间在中国除西藏和新疆两区外，几乎在各省都犯下使用细菌战、化学战的暴行。死亡人数至今无法统计。但据保守的估计，起码有100万人死于日本的细菌战、化学战，而且幸存者至今仍受到病痛的折磨。现在幸存者正逐渐减少(身故)，必须进行抢救性的调查、取证。虽然得到了媒体的广泛关注，但细菌战的调查涉及历史、军事、卫生等多个领域，我们的力量还十分薄弱，缺乏各个志愿团体间的协调组织，也由于经费等原因，没有专业的对侵华日军细菌战的研究和调查队伍。

　　观察记者：您使国内外众多媒体投向了中国这一群满身创伤的老人，中国媒体也给予您极高的评价，被评为2002CCTV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和《南方周末》年度人物，有何感想？

　　王选：很高兴有很多媒体的关注和支持，但我不希望外界都把成绩归功于我。因为这样一个全国性的调查取证和诉讼，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而实际上，比如说“一审”对日本战争罪行的认定，这是广大爱好和平的世界人民有理、有节地团结一起共同努力的结果，尤其浙江、湖南两地的受害者自身挺身而出是最重要的。

　　一个人的精力太有限，我只能说我不会半途而废，不会放弃这个事业。但最大的希望是，越来越多的人士加入到这个正义的事业中来，而我，王选，会尽力发挥我最大的作用，但只希望是原告团中的普通一员，而不是现在所担任的负责调查的主要的角色，到那个时候，相信我们离最终的胜利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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