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年龄，会不由自主地相信所谓命这个东西。就像一本书到了对折或者合上的时候，你会看到某些地方某些事件互相印证，前因后果，天衣无缝。

　　“1932年，身居国外的我开始明白，我即将和自己出生的那个城市作长久的，甚至是永久的告别。”这是本雅明在《驼背小人：一九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的第一句。他准备自杀，这使得《驼背小人》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告别氛围。童年柏林的片断，街区，阳台，后院，

市场，叙述里有本雅明特有的忧郁气质。而这些片断更加暗合了本雅明一生中的片断性。像波德莱尔一样，他憎恶成为有用的人。事实上，本雅明跟他评论过的这些人———波德莱尔、卡夫卡、普鲁斯特———都暗合着多种特征，他们都在自己的时代里被遗弃，空前的焦虑不安，头上笼罩着命运的阴影，而且是非常相似的那种。本雅明曾多次提到他的星座是土星，他认为这种人不仅一生漂泊，而且冷漠、迟疑、毫无信仰。当我阅读本雅明的童年时，我想到了这个深刻忧郁者的习惯———把回忆当做未来的预示，向后阅读自己。我尤其喜欢其中一篇，《一则死讯》，200个字左右，达到了2000字甚至更多的容量。

　　曾经有一天，我翻开《本雅明：作品与画像》这本书，并且为其中选译的《单向街》所深深吸引。当我热衷于法国文学时，我读了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和他眼中的普鲁斯特；后来还将他的《柏林纪事》、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以及纪德的《苏联归来》一起阅读。当我启程阅读卡夫卡之前，我读了《弗兰茨·卡夫卡》。这是奇妙的阅读经历，但是这都比不上《驼背小人：一九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这是一个句点，是对写作者一生的清算，对阅读者的禁止和了断。这本不足7万字的小书覆盖了本雅明的一生，在这个迟缓、笨拙者的身后，你随时可以看到驼背小人，在书的最后，他提到这个德国民谣里的童话人物。这是个用来恐吓小孩子的不祥人物，他盯着谁谁就会倒霉：

　　当我走进酒窖

　　去找些酒喝，

　　一个驼背小人儿在那儿

　　一把将酒罐夺去。

　　当我走进厨房

　　去做点儿汤喝，

　　一个驼背小人儿在那儿

　　一下把汤锅打破。

　　“至少我希望，从这些画面中可以看出其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如何失去了他童年时代曾经拥有过的依护。”《驼背小人》这本漂亮的书传递出的温暖而黑暗的甜蜜让人难过。我读完这本书，同时也是掩盖好我心中的本雅明时，我想起汉娜·阿伦特的话，“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本雅明的生活，你都会看到这个驼背小人。”这话说得透彻而无望。本雅明被称为“最后的欧洲人”，被时代匆匆送上20世纪的马车，身处在被卡夫卡笔下“一手遮挡绝望另一手记下看到一切”的黑暗时代。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面对这样真实的悲哀，用难过是过于轻松的。

　　1940年9月26日，本雅明所在的德国难民团抵达西班牙边境。因为心脏病，他无法穿过没有法国警察把守的边境。法国维希政府讨好盖世太保，拒绝给他们出境签证。这一天西班牙关闭了边境；当天夜里本雅明结束了生命。他的死促使签证禁令的解除。在1940年9月25日或者27日，他都能通过死亡，“惟独在那一天，灾难才有可能”。在《一则死讯》里，本雅明写道：好像我当时就预见到某一天我还会和它发生瓜葛。最后一篇书页沉重地合上了。那个驼背小人果然把什么都拿走了，命这种东西也在他消失之后正式确立。阿伦特的话为什么会有“透彻而无望”之感？你不得不相信命这种东西，这个人用了一生来证明，而且简直可以想到谁的命运不是如此！

　　戴新伟

　　《驼背小人：一九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本雅明著，徐小青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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