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28日，新华社以“我国第一次对法官启动‘百姓不信任’弹劾程序”为题报道了吉林省磐石市人民法院的一次弹劾法官行动。报道中称：该法院的一名法官日前因涉嫌办人情案，引发所在法院首次启动不信任弹劾程序，成为中国第一个因百姓不信任而遭弹劾的法官。这位被弹劾的法官是该院民事庭的审判长。2002年12月，磐石市市民张某状告刘某，这名法官担任该案的审判长。随后，张某发现这名法官接受刘某宴请。而且，一个多月过去，张某所诉案件多次开庭仍无结果。于是，他便以“不信任”为由向法院举报了这名法官。

法院立即启动“不信任弹劾程序”，对这名法官存在的问题进行“不信任质询”。详细调查后认定，该法官有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的可能，并提出相应的证据。最后，由15人组成的弹劾委员会进行投票表决，一致认为该法官有办理人情案的行为。目前，这位审判长已经被免职。

　　这篇报道出来以后，立刻就有媒体跟进评论，为其鼓掌叫好，但是我仔细看了此篇报道全文，如果事实果如所述，那么对于一个受过法学专业训练的人来说，我无法完全赞同这样的弹劾，因为其中涉及到几个十分重要的基本法治精神问题：

　　第一，被弹劾法官是否确实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等并未被明确认定

　　报道说：“……法院立即启动‘不信任弹劾程序’，对这名法官存在的问题进行‘不信任质询’。详细调查后认定，该法官有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的可能，并提出相应的证据……”这句话是自相矛盾的，既然只是一种可能，却又有相应的证据，显然这些证据并不足以确定该法官是否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虽然举报人张某声称自己发现该被弹劾法官接受对方当事人宴请，但是这发现一词到底代表了什么，是亲眼所见，还是听说的，还是其他情况，均不明确。但弹劾委员会显然并未拿出诸如证人证言、照片、摄像之类的证据，否则调查结论就不会只说是可能，以此可见，被弹劾法官是否确实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并无确凿证据据以认定。

　　第二，仅以所谓的“合理怀疑”就处分法官，侵害了法官的正当权益，违反《法官法》

　　按照《法官法》第33条规定：“法官有本法第三十二条所列行为之一的，应当给予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该条涉及的第32条的规定中可能与该被弹劾法官相关的条文是：“法官不得有下列行为：……（二）贪污受贿；（三）徇私枉法；……（七）滥用职权，侵犯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八）玩忽职守，造成错案或者给当事人造成严重损失；（九）拖延办案，贻误工作；（十）利用职权为自己或者他人谋取私利；……（十二）私自会见当事人及其代理人，接受当事人及其代理人的请客送礼……”。

　　张某举报该法官的理由是：“2002年12月，磐石市市民张某状告刘某，这名法官担任该案的审判长。随后，张某发现这名法官接受刘某宴请。而且，一个多月过去，张某所诉案件多次开庭仍无结果”。上面已经论证过，并无足够证据证明该法官确实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但是该法官是否触犯上引法条第9项：“拖延办案，贻误工作”的禁令呢？显然也不是，无论以简易程序规定的办案期限论，还是以普通程序规定的办案期限论，该法官开庭审理数次未判都尚未构成“拖延办案，贻误工作”，因此弹劾的惟一理由只有前述那没有真凭实据的“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即所谓触犯了《法官法》第32条第12项的禁令，于是“这位审判长已经被免职”。我个人认为这样轻率地将一位法官免去审判长职务，理由是不充分的，不但侵害了该法官的正当权益，并且严重违反《法官法》。《法官法》第33条规定的对法官的处罚，必须建立在确凿认定法官触犯了第32条规定的禁令。

　　第三，弹劾程序貌似民主，实质上是多数人暴政

　　报道说：“最后，由15人组成的弹劾委员会进行投票表决，一致认为该法官有办理人情案的行为。”这样的表决是令人震惊和恐惧的。

　　根据磐石市的法官弹劾制度，虽然弹劾委员会从多种职业和机关人员中聘请共15人组成，类似于英美陪审团制度，但是报道并未告知弹劾委员会的成员是否经过被弹劾法官的认同或者部分认同，如果没有这样的被弹劾人认同或者部分认同程序，委员会的成立本身还需要进一步的改进。如果有这样的被弹劾人全部认同或者部分认同程序，那么委员会本身基本上可以被认为无懈可击，但是他们的表决却是令人震惊的：他们可以在明知缺乏确凿证据的前提下，无视“疑罪从无”的基本法律精神，仅仅凭着想象和情感倾向就对一位法官确定“有罪”，如果由这些人组成陪审团审判死刑罪，也同样可能将一个也许明显无辜的人判处死刑！至少会将一名虽然有杀人嫌疑但并无确凿证据的无辜者判处死刑！因此，这样的投票表面民主，实质上是用投票的方式摆脱了独断的专横，但依然是一种专横，是一种多数人分担责任的专横，就是托克维尔所谓的多数人暴政，。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荒唐的现象，我们从报道中可以看到原因。吉林省磐石市人民法院院长徐伟说，“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有关规定，为了堵塞法官队伍管理在‘有实无据’情况下，无法对违纪干警进行处治的漏洞，我们在2003年初推出了‘对群众不信任法院干警进行弹劾’的制度。”这段话非常明确的道出磐石市法院设立这一法官弹劾制度的初衷：他们希望自己的法院干净如清水，一尘不染。但如果因“有实无据”就可以弹劾一个法官！这未免太可怕了。实际上，“有实无据”这个词应当属于私人议论领域的范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一旦用于公共领域，难免会出现冤枉好人的问题，而在私人领域议论时，虽然未必准确，但至少议论者因为没有行使公共权力的可能而无法对被议论者造成实质性伤害。将私人领域的没有法律效力的做法推广到公共领域，让它产生法律效力，就容易造成侵权，即使我们假定这位法官确实有“违法办案、接受被告宴请”的违法行为，但是他人没有证据，就无权作此认定。

　　最后，遵循法治原则惩处枉法法官

　　有句话说得好：“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人的认识能力是可怜的，因此任何人必须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性，不能指望自己洞察一切，有时为了避免冤枉好人，我们不得不错放坏人，如果试图做到百分之百的准确，而又没有相关的证据支持，仅仅凭着自己的猜测去判断，那就非出悲剧不可。这种试图自己绝对正确的思路在法治领域不但是死路一条，同时还将造成灾难。我们承认磐石市法院的做法出发点是好的，但是结果却是不好的，仅仅依靠这种“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去处罚一个法官，未必能够起到惩戒示范的效果，倒更容易引发多种不利后果，且不说容易侵害法官正当权益，同时还会使得司法尊严缺乏保障，虽然迎合了某些人的所谓民意，却破坏了基本的规则，这种行为会成为一些不轨的当事人以提出“不信任案”威胁法官以谋取不正当胜诉的工具，它使法官难以完成正常的司法使命，并且这种缺陷极大的弹劾办法还极有可能成为法院内部集体整人的手段。虽然当前的法官职业素质众所周知不是很高，如果法官确实违法司法，就应该按照《法官法》以及其他的相关法律在正当程序之下，严格依据证据规则对法官行为进行合法性判断，而不是无证据轻下结论，更不能因为法官的总体素质不容乐观而大开杀戒，在一个倡导宪政和法治的时代，我们必须明确规则的实质性正当———这当然不是否定正当程序的价值。磐石市法院的这项制度，虽然弹劾程序的漏洞并不很严重———在这个程序正义的意识还不够彰显的时代，我们甚至还应该对其设计的程序持相当的肯定态度，但因为目的（试图绝对地堵塞法官枉法）本身不正当，出现这种损害法官正当权益的“第一例”，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以说，这个案例非常逼真地展示出自由与民主的唇亡齿寒关系，当一种制度不正当对待人的权利时，哪怕再好再民主的程序也会出现巨大的错误。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得好，正是因为人们试图将一国建成天堂，才使它变成地狱。这句话值得任何时代任何人记取，磐石市法院应该反思自己的清洗计划，在外面尚未看清就急于鼓掌的善良朋友也要当心，别让自己的掌声成为错案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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