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烟囱“死”得神神秘秘悄无声息。

　　若不是10天前这根烟囱的底座被搬进上海历史博物馆，人们还不会知道，中国第一家发电厂———杨树浦发电厂那根曾经的“远东第一大烟囱”，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这根烟囱太特殊了，62年前，它以105米的绝对高度俯瞰全亚洲。

　　———这根烟囱太特殊了，它是昂然于太平洋西岸的中国近代工业一柱坐标。

　　———这根烟囱太特殊了，那么多年，坐船进吴淞口，总是它给我们第一声乡关的问候。

　　镌刻着上海的年轮，牵连着上海的根脉，这根烟囱却被拆了个一干二净。而且，8个月来悄无声息。

　　上海村口的老槐树

　　记者的调查，从追寻上海人对这根烟囱的记忆开始。

　　史蜀君（著名导演）：发电厂那根烟囱真的没了吗？我年轻的时候在武汉工作，每年要坐船回上海。记得总是在大清早，老远就看见吴淞口那根老高老高的大烟囱，心里马上就会一阵一阵发热———到家了。我想，它就像村口的老槐树，守护着世代生活的家园，召唤着游子归家的方向。怎么可以说砍就砍、说拆就拆啊。

　　葛剑雄（著名学者）：我记得60年代，报纸上有过多次这样的小测验，上海最高的建筑是什么？答案既不是76米高的国际饭店，也不是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那颗离地100米的红星，而是杨树浦发电厂的烟囱，105米。这个数据我至今仍能脱口而出，是因为它占据上海高度之最的时间，实在长远了。

　　黄树庚（杨树浦发电厂退休工人）：我是退休了，不敢说这根烟囱该不该拆，但我想，拆之前起码应该有个仪式吧，把我们这些和烟囱相伴了一辈子的工人请来，向这个老伙伴鞠个躬，说说话，送送它。

　　程乃珊（著名作家）：那根烟囱留给我的记忆，是美。70年代我在杨浦区做老师，每天坐8路电车上下班，在一片棚户的杨树浦路，两个地方特别显眼，一个是水厂城堡式的女儿墙，还有一个就是电厂这根钢板裹着的烟囱。它很特别，阳光下泛着银光，有一种冷峻美。在那个艺术和美匮乏的年代，看见它，心情也会美丽起来。

　　……

　　孰料，问号一连串

　　上海村口的“老槐树”，最终孤独地倒在了风镐铁锤之下。记者走进烟囱“生前”所在的杨树浦发电厂。

　　———为什么要拆烟囱？

　　厂方解释也明了：不拆危险呀。早在1997年，因设备更新，这根老烟囱就停用了。5年中，过去积累在炉灰里的二氧化硫和漏下的雨水发生反应，极具腐蚀性。“万一倒了怎么办？”早拆早安心。

　　为了证实这个说法，厂方拿出几张照片，是围在烟囱耐火砖外的钢板，拆下来后烂洞清晰可见。

　　有没有办法保护烟囱？有呵，每隔四年把钢板上的油漆铲一遍再刷一遍。只是每一遍的耗费高达人民币100多万元，“太辣手了”。

　　———办过什么手续拆烟囱？

　　厂方说，从未有任何部门说过这根烟囱是不能拆的“保护对象”，所以厂里按程序向上级电力股份有限公司打报告，得到批准就动工了。拆除烟囱后空出的那块地，准备用来安装减轻污染的环保装置。

　　记者辗转找到一位“知情”老工人，他说厂里不少人反对拆烟囱，还在拆除前致信有关部门，说明电厂是市级近代优秀保护建筑，吁请保留这根“远东大烟囱”。

　　杨树浦发电厂是“市级近代优秀保护建筑”吗？“远东大烟囱”亦在保护之列吗？记者追问，孰料，追出问号一连串……

　　像影像雾还像谜

　　按老工人提供的线索，记者找到了上海市1998年公布的第二批近代优秀保护建筑的名单，“杨树浦发电厂”赫然在列。同时注明了，“铁皮车间（一间），东西南北离楼30米，为建设控制地带”。相关人士解释，按保护条例，铁皮车间以及它方圆30米以内的建筑，既不能拆也不能改。

　　太意外了，电厂的回答令人惊愕：“什么‘铁皮车间’？没印象，从来没听说过‘铁皮车间’！”

　　“铁皮车间”在哪里？是谁圈定的“铁皮车间”？它离“烟囱”有多远？它是否已经被拆除？

　　记者急匆匆来到区房地产局。一位副局长说，房产局不管这码事，去找文化局吧。可当年调查表是房产局发的呀，而且《上海市历史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也规定，近代优秀建筑的保护责任由房产部门承担。记者再三解释后，被带到另一间办公室。

　　巧得很！这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填写“第四批近代优秀建筑的调查表”。不过，关于前三批的情况负责人一问三不知。记者提出找一下当年发放的“第二批”调查表档案，想从中了解“铁皮车间”的由来和它与烟囱在电厂里的确切位置。然而，得到的回答斩钉截铁：“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档案找不到了。”

　　“铁皮车间”成了谜一样的所在。烟囱是不是在保护范围里，电厂能不能自行拆除，因此，也成了谜一样的存在。

　　博物馆彻底没辙

　　烟囱临“死”了，还生出一场折腾：为了收集烟囱的“残躯”，上海历史博物馆和废品贩子讨价还价半年多。

　　说到此事，博物馆征集处的张处长一肚子气。最近这两三年，他每年都跑好几次杨树浦发电厂。听传言电厂烟囱不保，张处长再三向电厂领导提出，万一这根烟囱要拆，请在第一时间通知他。

　　哪想到去年11月偶然打电话到电厂，知道烟囱3个月前已经被拆除。心急火燎赶到现场，100多米高的烟囱就剩下一圈1米左右的钢板底座。幸亏被水泥浇灌封死在地上，割成了5块还没拿出来。

　　要不要就这“一圈”了，博物馆只能将就。可电厂说作不了主，整个烟囱以料代工卖给了拆除公司。马上找到拆除公司，又说已经转手给收废品的个体户了。

　　终于见到个体户老板，好家伙，开口就是1400元一吨。

　　拆这个底座花了半年多功夫，半年来张处长一直在跟个体户老板讨价还价。价钱没降下一分———人家吃准了博物馆一定要。到了5月底，价钱涨到了1600元一吨。对方说，钢材行情变掉啦！

　　张处长万般无奈，打了个电话到宝钢询问。告曰：近来钢材有点涨。博物馆没辙，给钱吧。36.06吨废钢，斤两不爽；总价5.7696万元，分毫不让。6月19日，钱货两讫。总算，“远东第一大烟囱”那已被支离的底座，进了上海历史博物馆。历史将记住。

　　记者始料未及，跑了一个多星期，旁枝末节的故事倒是听了不少，可最重要的事实，最关键的节点，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

　　烟囱死了，我们甚至无法回答一个起码的问题，它的拆除是否有法可依？

　　烟囱死了，我们还要继续追问，这样的故事还会发生吗？本报记者尤莼洁 郭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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