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安报》记者胡杰 本报记者万静

　　初次见到冯雪，记者很难把眼前这位谈吐生动、举止温婉的女子与法医这个特殊职业联系在一起。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当中，法医总是与腐尸、凶杀、血腥、尸臭这些令人不快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总能让人们联想起大白口罩下冰冷的眼神和嘶嘶作响的解剖刀声音。然而外表看似柔弱、出身医生世家的冯雪从医科大学一毕业就来到西安市雁塔公安分局刑警大

队这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世界里担任法医，并且一干就是14年。初出茅庐 孤身夜探古墓

　　1989年夏天，年仅21岁的冯雪刚刚被分配到雁塔分局刑警大队担任法医时，很多男刑警眼里流露出了不屑和疑惑的眼神。本来吗，刑警队一直都是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世界，需要的是威猛强悍、敢打敢拼的壮小伙子。现在却来了个身材单薄、连说话都会脸红的黄毛丫头！在不屑和疑惑中，冯雪坐了一段时间的冷板凳。那时她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和看报纸，偶尔帮忙看管一下嫌犯或赃物。然而，一次偶然的出警行动让所有的男刑警们对这个文静的小姑娘刮目相看。

　　当时西安等驾坡地区连续几年不断有小孩丢失，后来，从一个惨遭杀害的丢失小孩身上发现了线索，抓获了犯罪嫌疑人。审查中，嫌犯交代了几年来杀害多个儿童的罪行，其中一件是四年前，他将一个小女孩杀死后把尸体扔进了一个古墓里。刑警队根据他的供述，派人到现场搜索，古墓里却空无一物。小女孩的遗骸哪去了呢？

　　当时随同事们一道出警的冯雪在洞口向洞里仔细观察，见洞口离地面有两米多高，且墓穴墙壁陡峭湿滑，不易攀爬。因此冯雪判定小女孩的遗骸一定还在里面，只是被雨水冲下去的土掩埋了。于是她主动向队长请战要下古墓，正当队长犹豫之际，冯雪已迅速下到墓穴里。墓里晦暗潮湿，漆黑一团，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异味。身临其境，冯雪心里还是挺紧张的，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开始用双手在地下挖了起来。不知挖了多长时间，突然冯雪觉得手电筒的光线暗了一下、又暗了一下，不禁抬头一看：“妈呀！”冯雪惊恐得差点叫出声来，只见一条大蛇昂头吐信地从放在地上的手电筒边向她爬来，扭动的身子遮挡得电筒光一明一暗的，眼看就要到她跟前。

　　冯雪自小博览群书，知道蛇是攻击活体的动物，而且墓穴中的蛇多含剧毒。于是她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响，然后慢慢拿起身边的铁锨，猛地砍断蛇头。蛇身在地上扭曲抽搐了好一会儿后才不动了。冯雪咚咚激跳的心才缓和了些，但她还不敢掉以轻心，知道被砍下来的蛇头还能伤人。她小心翼翼地用铁锨铲起蛇头和蛇身，一扬手抛到了洞外。

　　洞外的人在焦急地等着，冷不丁地听到墓穴里传出一声喊，随之一个血淋淋的蛇头和蛇身哗地飞出了洞口，直落人堆之中，一群男子汉忍不住发出惊叫声。转瞬大家开始担心起洞里的冯雪来，队长朝墓里喊道：“冯雪，你没事吧？”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也为了在这个所谓的“男性世界”里树立良好形象，冯雪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向洞外喊道：“没事，我快挖到尸骸了”。终于，被害小女孩的骨骼挖出来了，冯雪把骨骼按解剖位置摆好，固定拍照；又把有用的东西一桩一件地从洞口递到地面上……

　　还没等她从墓穴爬上地面站稳，刑警队的一些男同事就一哄而上，拿着取出的蛇胆，围着她起哄：“冯雪，你老戴着眼镜眼睛不好，快把蛇胆吞了，明目！”冯雪抓过蛇胆，不甘示弱地说：“吞就吞，有啥了不起！”往嘴里一塞就咽了下去。围着她的队友们都惊异地喊了起来；旁观的村民们议论道：“呦！这女娃好胆大呀！”从那以后，大家都知道雁塔公安分局来了个胆儿大的女法医。崭露头角 直面血腥恶臭

　　孤身夜探古墓挖尸骸、斩蛇头、吞蛇胆，让冯雪一战成名，也让她获得了刑警队同事的尊重。但这仅仅只是开头，对冯雪来说，更艰辛更惊悚的工作经历还在后面。

　　在刑事案件的侦破中，法医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法医以其科学鉴定结论为揭露和证实犯罪提供科学依据。就杀人案来说，犯罪行为一旦付诸实施，必然要引起人身伤亡和出现以尸体为中心的犯罪现场。因此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尸臭味的犯罪现场取证，接触各种各样恐怖恶心的死尸，就成了法医工作中必不可少的内容。

　　1994年夏，西安市大雁塔村住的一对青年男女在租住的房子里殉情，直到臭气熏天，才被房东发现报了警。当时天气很热，太阳恨不得把人烤焦，可村民和房客们依然兴致勃勃地守在阴凉地儿看热闹。等派出所一位男民警一脚把紧锁的门踹开，那股世界上最臭的气味马上在空气中炸开，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夺路而逃。此刻，连刚才踹开门的那位民警也禁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地呕吐。可冯雪是法医，她必须迎着臭气往里冲，而且按照工作规定，她不能戴口罩，脚下踩得“嘎吱、嘎吱”，遍地都是蠕动的蛆。等做完现场解剖后，已过去了四五个钟头，冯雪早已是饿得饥肠辘辘，但面对同事递过来的盒饭，她已没有胃口……

　　1993年秋天，西安市曲江一带发生了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抢劫杀害后抛尸荒野的案件。接到报案后，雁塔分局的刑警和法医迅速赶往现场。当时秋雨连绵，道路泥泞稀软，警车根本到不了现场。冯雪和几个男刑警只好挽起裤腿，从泥水中一路淌到现场。此时雨下得很大，但他们只带了两把伞，一把要护着照相机拍照，另一把则要护着尸体。瓢泼大雨中，冯雪熟练敏捷地进行勘查、取证，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浇得没一点干处……

　　据冯雪介绍，中国的法医和外国的法医虽然在名称上一样，但他们的工作内容却截然不同。在国外，搬运尸体有搬尸工，做解剖、病理检验有技术员，法医要做的工作只是根据尸检报告下结论。可在国内，搬尸体、做解剖、病理检验都是法医责无旁贷的活儿，没人帮你干。体重只有九十多斤的冯雪，经常是独自一人背着远远重于自己体重的尸体，或是扛着高度腐烂的尸块，回到工作室里进行解剖检验。冰刃柔情 真实法医风采

　　公安侦查中的法医鉴定同样也是一项要求高度准确的科学工作，需要的是严谨的工作态度和坚强的心理素质，容不得半点虚假和怯弱。为了尊重科学，生性耿直的冯雪甚至给领导也不留情面。

　　有一年春天，西安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报警后冯雪赶到现场，经过解剖，证实死者被人用枪击中头部而死。综合尸斑、尸僵、尸温和胃内容等特征，冯雪认为此人是在凌晨4点左右被害。从他手上茧子分布情况分析，冯雪得出结论：此人的职业应该是个司机，并且在凌晨两三点左右还吃过一顿饭。这次冯雪的判断遭到局长质疑：“三更半夜谁会在外面走？凌晨两三点谁又会去吃饭，这不成了笑话？”局长是个老刑警出身，一生破过很多有影响的案子，在全市刑侦口都相当有权威。在自己的分局，局长开了口，谁还会有反对意见呢？大家都在随声附和，惟独冯雪直着嗓子嚷嚷：“这人凌晨3点左右肯定吃过饭。你们怎么能不相信科学呢？”大家都觉得她很不懂事儿。

　　随后，案子破了。队上的一个小伙子笑逐颜开地推开法医室的门说：“冯雪，你真神了！你说的一句都没错，这人凌晨两点多真的吃了顿饭。”原来，受害人果真是个出租车司机，负责上夜班，凌晨三点接班。接班前，他就在一个夜市摊点上吃了顿饭。没想到接班不久，就遭遇了打劫的强盗。

　　虽说冯雪胆大，但她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且还是个感情细腻的女人。在冰冷、机械的法医工作中，有时难免也会流露出女性温情的一面。

　　西安市某公司的一位处长死在自己的家中，他的妻子和16岁的女儿哭得泪雨滂沱。处长死前喝过酒，他的妻子、女儿还证实他的心脏、肝脏都有毛病。该公司的有关人员都认为这不涉及刑事犯罪，因此只例行公事地叫来了法医冯雪，没叫刑警队其他刑警。

　　验尸时，冯雪发现死者颈部有些暗痕，颜色和其他地方不同；再翻开死者的眼睛，查看眼睑结膜，冯雪发现这上面有着针尖细小的出血点。她根据职业经验判断，死者系窒息而亡，这很可能是一起凶杀案。于是冯雪欲借用死者家里的电话通知队里增派警力。这时，她看到了母女二人两双惊恐而又凄迷的眼睛，冯雪的心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拨通电话：“队长，你来吧！”为了不惊动嫌犯，冯雪只好含糊地说。此时她竟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特别是那个花季少女凄婉的眼神，简直让她不敢正视。作为法医，她不能不站在法律的一边；可作为女人，要亲手断送掉两个女人的前程，这又让她的心揪在了一起。这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软弱的一个人。

　　案子很快真相大白。原来处长有酗酒的毛病，每每喝酒回来，就要拿母女俩撒气，劈头盖脸地殴打她们。案发当天，处长又在打女儿，妻子出来阻挡。激愤之下，母女俩用被子捂住处长的头，直到把他掐死在床上。案子破了，母女俩没有逃脱法律的严惩。这起案子却成了冯雪最难忘的案子之一。母女俩、特别是那个女孩子盯着她打电话时的眼神，就像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但冯雪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作为一个法医，只能认真公正、实事求是地对待每一个案子，同情替代不了法律和事实，她心中有做法医所必须遵从的尺度。酸甜苦辣 谁解其中真味

　　中国人害怕死人，有“虎死如鼠、人死如虎”的说法。孔子也说过“敬鬼神而远之”的话。但是腐烂变形的死尸、臭气熏天的腐臭以及冰冷的解剖刀是法医必须面对的工作内容。工作的艰辛尚可以经过努力和历练而克服，但别人对法医工作的偏见和对法医的不理解，才是每一个法医所必须面对和解决的困难与障碍。特别像冯雪这样的女法医，她们需要拿出比男法医多出几倍的勇气和胆识。

　　冯雪向记者坦言，虽然当刑警已有十几年了，但她在骨子里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和敏感。每当她向别人介绍自己是法医时，她总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恐惧和不屑。作为知识分子，她渴望的不是升官发财，而是人格的尊重。每次出现场的时候，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们老远就跟她打招呼，可他们不会和她握手，而是在抱拳头，作出作揖状。对此，冯雪早已理解和接受了这种独特的“握手”方式。毕竟，她的手是经常触摸死人的手。她也不和别人握手，以免让别人为难和尴尬。

　　雁塔分局的法医室是随着冯雪的到来，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法医室是个花钱的部门，分局经费历来紧张，她这儿想要点钱，难着呢，连一些出现场要用的最基本的保健用品，也常常得不到保证。自从她工作以来，法医保健费每月就只有35元，十几年如一日一成不变。

　　但这些对于冯雪来说，还不算是最严重的，真正让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感情和婚姻上的失败。上大学期间，冯雪谈过一个男朋友，两人感情挺好。冯雪快毕业的时候，男友的母亲跟她认真谈过一次话，问她毕业是留校还是进公安局当法医，意思是如果冯雪干法医这门亲事就得告吹。男朋友是他家的独子，对父母很孝顺，就这样，冯雪刚一分到雁塔分局，这份进行了五年的感情也就被画上了句号。

　　工作没多久，冯雪的母亲因胆囊炎住进一家医院，正好主管大夫就是冯雪的大学同学，很关照冯雪的母亲。渐渐地冯雪对这位男同学产生了好感，后来二人就恋爱、结婚。婚后因为工作实在太忙，冯雪很少抽出时间照顾家，丈夫做完一天的手术回到家里经常是冰锅冷灶，于是夫妻二人常常争吵。终于有一天他们分居后，丈夫辞职去了南方。1993年秋天，冯雪和丈夫办了离婚手续。

　　在怀揣离婚证往家赶的时候，一直很坚强的冯雪突然想到了死。她感觉自己很失败，不仅工作不被人理解，连婚姻家庭也彻底破碎。第二天上班，冯雪开始在办公室里收拾个人的东西，该扔的扔，该烧的烧。但当她看到父亲写给她的信的时候，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父亲是个内向的人，并且是精神病院的大夫，懂心理学。他觉察出女儿情绪的不正常。一连给冯雪写了七八封长信，开导她。冯雪读着这些信禁不住泪流满面，她能想象得出父亲伏在台灯下彻夜给她写信的样子。仿佛有心灵感应，母亲也到单位看冯雪了。深深理解女儿处境的母亲说了一句让冯雪后来享用不尽的话：“娃，把牙一咬，什么都能挺过去。”

　　应该说，能选择法医这一职业作为自己终身事业的人都是很不平凡的人。冯雪毕竟是冯雪，在拭干眼泪，抚平伤痛后，没有了家庭羁绊的她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一个哲人曾经说过：“对于一切来说，只有爱才是最重要的，它远远胜过责任感。”冯雪热爱法医工作，为了使自己更能胜任它，也为了摆脱离婚的阴影，1994年她考取了西安医科大学法医学的研究生，三年后她又拿到了陕西师范大学的心理学硕士学位。如今冯雪又在攻读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院的心理学博士学位。很多人不理解，作为基层公安机关的一名法医干吗这么拼命？但记者能理解冯雪，她是把法医工作作为自己终生追求的事业而奋斗的。矢志不渝 最需要的是理解

　　采访中，记者一直都很想问冯雪的一个问题就是，一个斯文干净的女孩干吗选择当法医？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性格决定命运，我当法医可能是天意。”

　　冯雪家世代行医，在山东临朐老家，县政府编过一本《冯氏医学世家》，说的就是她祖上行医的事儿。冯雪的父母也都是大夫，冯雪十六岁就考上了西安医科大学，日后进医院当大夫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母亲在看过一本很有名气的英国小说《法医生涯四十年》后，就劝女儿选读法医学。当时她那一届的学生报名的人有二百多人，竞争还是挺激烈。经过严格筛选，冯雪脱颖而出。

　　和冯雪当年同在一个法医班的另外两名女生，如今都已经读完博士，然后回到大学当了教师。冯雪成了当年他们法医班惟一一个仍坚持在刑侦工作一线的女法医了。可是回到学校，冯雪发现她的老师们却都在以有她这样一名学生而感到自豪，为她而骄傲。

　　一次，冯雪扛着一条从农村水井里打捞上来的女尸大腿，回母校的附属医院拍X光测骨龄。正巧，一帮法医系的学生正在医院实习。“您是冯雪师姐吧？我们在报纸、电视上见过你。”小伙子们不由分说地接过她肩上沉重的塑料袋。医院的X光室可是给活人用的，拍死人人家怎么能情愿。可是，一听实习生们的介绍，那里的大夫也极为热情，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

　　从最初的斩蛇头、吞蛇胆到如今的法医学研究生、心理学博士，十四年的风风雨雨给中国基层的公安刑侦工作造就了一位出色的法医，经过百般历练的冯雪如今是西安市公安刑警队伍中的女中豪杰，无论是出现场，还是走在街上，冯雪经常被人们认出来。“那是冯雪，雁塔分局的法医！”人们看她的眼光像看一个英雄。“女人在一句好话中活着，一支伸出的大姆指，就是长长短短的一生。”有诗人这样评价女人。冯雪就在人们的一句好话中，继续心平气和地当她的法医。

　　采访即将结束时，当被问及“法医经历给你最深刻的感触是什么”时，冯雪颇为感慨地说：“阅历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十五年的法医生涯磨练了我，使我变得很坚强。我活得乐观而自信，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我。对于法医工作，并非像某些人想象中的那样生硬刻板，冷酷无情。法医工作是一种科学，也是一门艺术，它需要全社会的理解和尊重。有一句法医名言就是‘ToSpeakfortheDead，ToProtecttheLiving。’它概括出了法医事业的真谛：为死者言，为生者权。”人物简介

　　冯雪，1967年8月生，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刑警大队技术中队长，法医学学士、心理学硕士，雁塔公安分局历史上第一位法医，也是西安市公安局目前仍在一线工作、资格较老的女法医之一。从警14年来，冯雪主持、参与的法医鉴定达两千多例，直接、间接帮助侦破刑事案件四百余起，从未出现一次法医鉴定定性错误。她多次荣获当地“杰出青年”、“人民满意好警察”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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