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原
近些年来小资文学在国内大行其道,从70后一代到美女作家再到用身体写作，中国这张前现代的菜色未尽的脸上被人凭空抹上了几道后现代的油彩,煞是好看。品着她们的文字，一时间仿佛置身异国。但小资们似乎对自己的地位很不确信,总要把张爱玲、杜拉斯、伍尔芙，甚至普拉斯也拉出来撑门面，冠之以鼻祖之名,评论界也有人这样认为,却全然不顾人家愿
意与否。但我却有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忍不住要问一句，张爱玲是小资吗?
初看起来倒是很有几分像：爱欲情仇的主题，浓艳繁复的文风，还有她那身穿旗袍傲然独立的形象，以及与胡兰成所搅出的一连串今天可称之为八卦新闻的东西，正契合了小资们的想象，故小资们将其引为同类也是情有可原。但如果你真正深入张爱玲建构的爱情世界，你会发现，在这里“决看不到现代自由恋爱的天真、纯情，甚至连封建时代后花园私订终身式的浪漫气息也没有”，与小资纵情声色、游戏爱情的快意更全然是两重天地。所剩的只是《倾城之恋》、《金锁记》中那以爱为筹码的赤裸裸的交易，讨价还价、反复权衡；相互间的勾心斗角，殚精竭虑的运筹帷幄。《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为了钱，虚度了女人最美好的光阴；为了钱，她拒绝了姜季泽的爱；最后又用那“黄金的枷”亲手葬送了儿女的幸福。这样严酷的人性黑暗面是小资们不敢面对的，因为那岂不打破了她们所营造的美好生活的幻影，故她们总是将生活净化、本质化，在一片歌舞升平、霓虹闪烁的盛世景象中醉生梦死。
况且，张爱玲的小说写的是爱情中的人生，而不是人生中的爱情。我们知道，题材的大小不应成为评判一个作家作品优劣的根据。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通篇写的都是他囿于斗室之中的“痴心妄想”；福克纳的笔触一辈子也没离开他的家乡——约克纳帕塔法县，但他们都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反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很多执著于宏大叙事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却让人不忍卒读。作品的好坏，关键在于对人性剖析的深度。而张爱玲正是这样。她选择了爱情这个角度，直切下去，切入市民阶层的五脏六腑，切到人性的至深至痛的部位上去了，并经由个体命运来折射时代风云。而小资作家则是典型的就情写情，把那些闺房密闻、恋爱技巧反复玩弄、揉搓，再加入些“性”作为佐料，看能调配出什么好噱头、好卖点。
此外，张爱玲的语言功力也是非常之深厚。当然，形式不能脱离内容，正是张深刻的人生感悟赋予了她的文字以非凡的力度。她在16岁时便写出了惊世骇俗的文字，“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那些游离在生活表层，不愿深入也不能深入的自谓的美女写手们，终其一生怕也作不出这样绝妙的譬喻。不仅是小资们，就是茅盾文学奖得主王安忆，其代表作《长恨歌》虽然颇有些张味，但仍缺少那种直刺骨髓的锐利与深度，显得轻飘了。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都是旧式的，每每沦为男人的附庸，一点也没沾上五四时代个性解放的气息。但她本人却流露出典型的现代气质，特立独行，终生未嫁，从经济到思想都是独立的。小资作家大多是女性，她们经济上能自立，又常发些女权主义的宏论，但她们于男婚女嫁的喋喋不休，对时尚流行的过分热衷，以及彻底媚俗的写作姿态，正揭示了她们在骨子里仍摆脱不了对男性话语的依附。最常见的现象是：这些小资写手只要一得到风流倜傥、有香车别墅的男人的青睐,便马上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回到贤妻良母的老路上去了。
故以张爱玲为小资，完全是一种文化的误读。我不能不提醒的是，小资作家们如果执著于一己之悲欢、男女之情爱,而不能似史铁生的小说那般实现由描写“个体肉身的残缺”向刻画“人类精神的残缺的飞跃的话”，她们怕是永远也不能望张爱玲之项背，更不要说杜拉斯和伍尔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