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长沙古迹之三十二江堤

　　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

　　———杜甫《铜官渚守风》

　　铜官之名源于古代的采矿制度，魏晋以前各地设有铜官、锡官、铁官，专门从事矿业开采，所产铜、锡、铁用于制钱或其他器皿。赵汸曾说，潭州有铜官山，是楚人铸钱的地方。杜甫晚年入湘，舟经铜官，泊船沙洲边避风，作《铜官渚守风》。后人因此建守风亭以作纪念。由此也说明至迟在唐中宗时代铜官这一地名已被广泛使用。

　　与铜官窑相比，铜官这一名词，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熟知，并逐渐演变成一种热切的向往。在乡间，常有老妪指着陪嫁的水缸或泡菜坛子说，这东西可是铜官来的，那一脸骄傲有着经典的旧时代的味道。五六岁的时候，这种味道已在我内心弥漫，幻想某日能借助老妪双眼的阳光，很清楚地将铜官看一眼。

　　看铜官的风景要从对面的靖港才看得真切。山峦临江回旋，江水浩浩北去，颇有江山横绝、风月淼淼、天人合一的气魄，仿佛大自然特别钟爱那里，要将灵秀全部投注给它。这种观景法是观其大势。至于观它的细部，你会痛恨自己晚生了数十年、数百年。新鲜的风景已离你而去，人老珠黄，地老天荒，怎么看都是一幅旧照片。

　　夕阳西下，铜官山的伤感散落天幕。毕加索曾经竭力描绘过的高高的烟囱，像某一幕旧剧中的布景，一一壁立在眼前，只是它们不再拖着长长的白烟，不再将火焰摇向天尽头，一副冷寂而不知归宿的样子，时间早已将旧时代那一页翻过，而那些烟囱固执地凝止在那一页不动。历史为什么不在那样壮阔的地方再前进一步呢？从靖港到铜官，乘渡船约需十分钟。一碧苍江曾为兵家所必争，三国东吴程普、西蜀关羽在此戍边设防。太平天国军在这里大败清兵水师，曾国藩抱愧要投水自尽。每朵浪花都写着战争史，每一缕涛声都掩藏着喊杀声，血腥隐埋在风中。战争是否是铜官停滞不前的原因，这需要文化工作者进行科学的研究。唐代铜官窑湮没于五代至宋初，这个时代，正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代。明清的陶业停滞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而这个时代同样是暴动和战争并行的时代。20世纪20年代的一次暴动罢工，参加的陶业工人就有四五千人。资产拥有者收拾金银细软，悄然离去。政治投机者则大肆捕杀工人运动领袖，将革命者的头颅悬挂示众。工人为了避祸而远走他乡。城镇抛荒，人烟渐稀，发展停止。因战争和暴动而使文明消失的例证在世界上不是没有，德国科学家通过对墨西哥尤卡坦半岛文明遗址的考证，认为昔日无比辉煌的马雅文明最终是由于工人暴动而突然消亡的，“工人们的暴动把贵族赶出了城市”，贵族们逃到了权力中心乌斯马尔。印度诗人泰戈尔1924年应梁启超邀请到中国访问，在北京发表演讲，他对大众说，中华文明的“污损工程已经在你们的市场里占住了地位，污损的精神已经闯入你们的心灵，取得了你们的钦慕，假使你们竟然收受了这个闯入的外客，假使你们竟然得意了，假使因此在几十年里你们竟然消灭了你们这个伟大的天赋，那时候剩下的还有什么？那时候你们拿什么来尽你们对人道的贡献，报答你们在地面上生存的特权？”泰戈尔演讲的时代，旧文化正在灭绝的道路上前进，泰戈尔想让中国的新文化人停止他们的行动。泰戈尔的呼唤最终没有起到作用，旧文化仍然灭绝了。文明的消亡或者转移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时势使万物走在风雨交加的路上。铜官不再繁华。就像一棵草，将柔情、坚毅、青绿都献给了春天和夏天，秋天来了，必然要凋零。历史已由陶器时代抵达精瓷、塑钢、玻璃、金属时代，即使在乡间人们也知道喝缸装水、吃坛子菜有碍健康，陶制品只在仿古建筑和仿古器皿上保值，但这个时代，人们的好古，也只是叶公好龙的翻版。多数古建筑如同陈叶遇到秋风一样消灭了。

　　青山不老，而街景残破，家家门前码着滞销的巨缸，不难找到晚清至民国时期的产品。守风亭不见踪迹。旧式建筑日渐稀少，关闭的窑址在诉说它的落寞史。长长的街道竟听不到人语，留守人员多数是像烟囱一样沉默的老人。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陶都被现代化剥离出局，痛丧往昔的气派和奢华。

　　当我凝望那些夕阳西下的老人的时候，我知道不能把这座城镇的衰落全部归结于战争与暴动，有更深刻的内部原因。家庭式的生产管理模式。束缚了产业的发展，文化人的缺席使生产者抱残守缺，产业结构的虚空无法适应商业机会的转换。

　　铜官的复兴要从整体思维上进行调整，必需将思维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从农村移开。时下的城里人有一种对旧生活的怀念，喜欢古镇游；城里的商人抓住望子成龙的机遇将陶泥运到豪华的商厦，开设陶艺吧。这两种逆向思维方法，包含着深刻的思想内容。山西平遥人很聪明，自愿将高楼大厦拆除，腾出地盘，花很少的钱将农村人不要的民居原封不动地移建过来，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古城，现在那里已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这样的经验铜官是很可以学习的。

　　离开铜官的时候，我想买两口巨缸回家收藏，作为我对陶器时代的一点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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