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晖

　　去江浙一带访友，品尝着鲜笋，不是理想中风味，不禁忆起故乡竹笋来。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话多用来贬人，也是故乡竹笋的写照。山间泥土不比平原肥沃，竹笋亦不及那里的白嫩硕实。但既能从不甚舒适的环境中生根、生长，生命力天然的要顽强些，更何况吸取的是山中甘泉，享用的是山之灵气。

　　故乡属湘东山区，每年春风雨后，山野即将新绿，新笋亦伴随着春雷纷纷破土了———房前屋后、塘畔溪边、竹林山野，处处呈现一年之中殊有的景致。

　　全家“下放”农村时，有一年春初，叔叔不知从哪弄回来一只硕大无比的春笋。祖母将其烧炒好，端上桌，反复叮嘱几岁的我：坐在饭桌上吃，不要端着饭碗游到门外去，更不可告诉别人，若被人发现吃大春笋，生产队会狠狠批斗的。那时凡能长成大竹的春笋，属于生产队的公共财产。不过，我并不以为大竹笋好吃，自然没有向小伙伴们炫耀的兴趣，除了祖母那紧张的神情，一切都淡忘了。我那时的乐趣，全在惹人喜欢的小笋上。印象里，浅黄绿色的笋壳上夹带黑斑点的叫麻竹笋或麻笋子；呈暗红褐色的，为苦竹笋，似乎较前一种次之。但我们决不管所谓好次优劣，统统拔将出来。去壳后，让大人们切成半寸来长的小丁，装入菜碗，上面铺些干红的细碎辣椒，放些盐，再浇上一两匙茶油，放入盛满番薯丝饭的大木饭甑里蒸熟后，端出，滴上几点酱油。其实，清香早已扑鼻而来。那时还很少用豆豉、味精之类。否则，味道也许更鲜美些。

　　我去母亲教课的小学念书之后，小笋子就很少吃到了。但另一方面，也认为自己有知识了。有一次，居然考试祖母：冬天为什么能长出竹笋。祖母便告诉我：从前大山里有户人家，只有母子便相依为命。有一回，母亲病重了，只有吃鲜笋才可治好。可正值冬天下雪，上哪去找呢。儿子便跑到后山竹林里跪着哭呀哭，哭着求地里长出竹笋来。哭了三天三夜后，那份孝心终于感动了山神，施法使竹子长出了笋。从此，人们便可以在冬天吃到竹笋了。

　　我觉得祖母说的故事像神话，所以听着不甚用心，直到后来的一次经历，才使我懂得，孝心或许感动不了山神和竹笋，确可以深深地打动祖母。那是11年前，我刚刚高考落榜，闲着没事回到祖母家玩。一天上午，祖母家门前的马路上传来一阵阵喇叭的吹奏声。我好奇地走出去，马路旁早站了些人在围观。只见迎面走来六个男人，最前面两个吹着喇叭；紧跟着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小香炉，炉内插着一根正冒着清烟的香；接着是一个年纪很老的人口里振振有词，但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有最后两个人的举动颇为奇怪：其中一个手里拎着块草垫子，每走几步就平铺在马路上，让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跪在上面叩一下头；再走几步，再铺平草垫子，那青年再跪下叩一次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奇场景，正大惑不解，见祖母走了过来，连忙寻问原由。祖母告诉我说：这叫“跪拜香”,那个下跪的后生是城郊的一个菜农,他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吃药也不见好,只好去庙里求神灵保佑。但求神灵要心极诚才行，他便许下了“跪拜香”的愿——神灵若治好了他妈的病，做儿子的必须准备好三根香，点着一根，在路上每走五步就下跪叩一次头，以感谢神灵，直到那三根香依次烧完。说到这，祖母轻声叹道：“这样的孝子呀，如今真是越来越少了。”说完，她老人家的双眼，已充满泪水。

　　那以后，每忆起故乡的竹笋，便会使我想起祖母曾说过的那个动人传说以及她老人家眼里充满着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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