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论英雄

　　（27）“青梅煮酒论英雄”是《三国演义》中曹操一边以青梅煮酒款待刘备，一边斗智斗勇、纵论天下英雄的故事。诗云：“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世界上绝没有相同的历史事件。不过，以此典故来比喻当年耿昭杰与陈清泰各自纵论不同的轿车发展方略及其各自的心境、环境，可能有点意思。

　　1987年5月，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决定在湖北十堰的二汽召开“中国汽车工业发展战略讨论会”，核心是研究轿车发展战略，与会的100多名人士都是全国与汽车工业有关的企业家、经济学家、工程技术专家及机械部的老领导。

　　举办这次高层论坛，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早有此意，因为从政坛人士到社会各界对中国发展轿车工业历来颇有争议，而现实社会经济生活中公务轿车的市场需求十分迫切，进口车怎么挡也挡不住，而我国轿车生产不仅没有够得上经济规模的基地，连发展战略也尚未论定。可见研究此问题不仅十分重要，而且十分紧迫。二汽厂长陈清泰看准苗头，主动出击，表示二汽愿意做东，与研究中心不谋而合，于是会议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先说上海。作为我国最具实力的老工业基地之一的上海，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以“上海牌”中级轿车风靡全国。改革开放后，精明的上海人就频频与国外汽车厂商接触，1983年4月第一辆桑塔纳轿车就在上海汽车厂组装成功。1985年3月，中德合资的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正式成立，“上海牌”轿车消亡，桑塔纳轿车以迅猛的势头发展起来。对这次高层论坛，上海方面不动声色，看专家学者、官员如何论对，看一汽、二汽两雄如何斗法，看国家拿出什么主意、方略，反正上海成为轿车基地已成现实，与其一旦发言失当招致非议，不如静观其变。

　　再说二汽。学工出身、从筹备建设二汽就到湖北摸爬滚打的厂长陈清泰，不仅熟悉汽车生产管理的一切门路，而且对理论深感兴趣，颇有造诣，且才思敏捷，口才极好，再加上年轻气盛，这次又得地主之利，他不仅极为重视，而且早在两个月前就动手准备，还请了专家、教授咨询。把二汽建为轿车基地，陈清泰可谓志在必得。

　　还有中汽公司。北京的专家、学者和官员总结了中国发展轿车的经验教训，研究了中国当时的综合国力和市场需求，认为应集中全国力量，由国家主导，建设一个有经济规模的轿车基地就足够了。

　　现在该说一汽了。这时的厂长是耿昭杰。这位毕业于20世纪50年代末哈工大的高材生，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批专业人才，来到一汽，历经各个部门锻炼考验，十年动乱中被派往成为一汽“瓶颈”的铸造分厂，在辅佐后来成为一机部部长的何光远治理铸造分厂中初露才干；1982年他任一汽副厂长时正值技改工程启动，既有魄力又甚稳重，他的组织领导才能得到充分展示；1985年6月，在技改工程如火如荼之际，他被任命为一汽厂长，统领全厂各路大军，于1986年底为此工程画上了圆满句号。对一汽发展壮大过程中几乎所有重大事件都铭记在心的耿昭杰，作为中国最大汽车基地的掌门人，曾为“红旗”的坎坷经历日夜焦虑，也为进口汽车排浪袭来无力阻挡而痛心疾首，并为发展民族轿车工业处心积虑地思忖过，然而技改工程国家验收在即，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为此，他打算另派他人前往二汽。这时，老领导、机械部副部长何光远急令耿昭杰：二汽的会议十分重要，必须亲自挂帅出征，抓住这次上轿车的机会！耿昭杰急忙派人收集信息，可开会的报到时间在即。匆忙之中，耿昭杰与同行的智囊在火车上还在讨论、修改着发言稿。看来，前往二汽“暂栖身”的耿昭杰，真的要随机应变了！

　　（28）高层论坛如期开幕。第一个发言的中汽公司代表言之凿凿，可结论走偏。由国家主导再搞惟一的轿车基地，与会者认为这种做法早已过时。结果应者寥寥。

　　人们对一汽、二汽厂长的发言翘首以待。

　　陈清泰的发言果然不负众望，出手不凡。他极富理论色彩的发言可用四个字概括：“出口导向”。

　　出口导向，十分诱人。除欧美这些老牌汽车强国之外，后起新秀几乎无一例外是靠“出口导向”发迹的。最为成功的是日本，它以此战略竟一度夺得世界汽车霸主地位。紧接着是韩国，就连亚洲四小龙之一的泰国，以办经济特区起步吸引外资，至20世纪70年代末出口的轿车几近上百万辆。

　　陈清泰为了阐明他“出口导向”的宗旨，发言中提出了战略要以卡车为主向以轿车为主转移等五大抉择，还有要以大企业为依托、合资办厂、自筹资金、一次建成即达30万辆规模等，引来与会者啧啧称赞，掌声不绝，认为起点高，魄力大，有理有据有结论，符合世界潮流。当然，明眼人清楚，耿昭杰与一汽人更明白，陈清泰发言中说的“以国内市场为后盾的出口战略，取代以国内市场为目标的进口替代战略”，“抑制进口替代型企业的‘技术引进、自主建厂’模式”等，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有所指的，因为耿昭杰和一汽人早就提出过要搞“进口替代”战略。

　　不管耿昭杰和其他一汽人打翻的五味瓶如何在心中搅腾难受，他们还是钦佩陈清泰的理论水平和气魄。

　　陈清泰一炮打响，获得极大成功。

　　（29）一贯沉稳大度、从容不迫的耿昭杰，这时真的有点“更着急”了：正如何光远副部长说的，与会专家那么多，这些国务院的智囊们，是掌握着建议权的，他们的一言一语，会直接影响国务院领导决策的，必须抓住这次难得的机遇。陈清泰确是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怎么办？耿昭杰把智囊们找来，临阵磨枪，再易其稿！改稿的原则是：反弹琵琶！琵琶反弹，别有风采。发言的主调是：唱低调，施哀兵之计。兵家云：“哀兵必胜”！

　　第一要务实，不在理论上争短长。一汽出车40年，成功的经验、失败的教训一大摞，以换型技改切入，这新鲜务实的成功经验，就能打动人心。

　　能够做到“出口导向”当然很好，但国家更关心的是挡住进口。为国家分忧，是一汽与生俱来的责任，我们一汽认准了要以“进口替代”起步。况且，如果连大量进口都挡不住，国内产品不能替代进口，国人都不喜欢，要立时挤进强手如林的世界市场是颇为困难的。

　　耿昭杰思如泉涌，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智囊们手忙脚乱，描花绣凤，在原稿的基础上不断增删润色。耿昭杰再三关照：要绵里藏针，不露声色，不露锋芒，不搞辩论；我们从克莱斯勒低价买的488发动机生产线，不就是“技术引进、自主建厂”的成功经验吗？务实的要旨就是符合中国国情，能掌握主动权，有可操作性……

　　当耿昭杰作一汽以六大优势、实施进口替代战略为主题的发言时，同样掌声不断。到发言临近结束时，人们在私下里窃窃评价：有人说五五开，两巨头打了个平手；有人说四六开，陈清泰略胜一筹……

　　（30）这时，耿昭杰突然停止了发言。他摘下花镜，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会场里扫视了一遍。此时的耿昭杰眼里已噙着泪花。他低沉而有力地继续说：“1986年5月，当我国机械工业的老前辈沈鸿同志80寿辰的时候，大家都想送给他一个礼物，以感谢他对我国汽车工业所作的贡献。因为沈鸿是个与民族工业结下不解之缘的老人，最后决定把我们开发的CA760型红旗轿车送给他。沈鸿同志非常关心我们的轿车事业，仔细地把这辆轿车使用中存在的问题记录下来，提出改进意见，并派他的司机专程送到一汽。他的来信中有一段话令人深思：‘我乘坐着这辆轿车去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前面，停了黑压压的一片外国车，其中只有一辆是国产的，那就是我乘坐的红旗轿车。’这段话对我触动很大。我们一汽人有两个梦，一个就是甩掉‘老解放30年一贯制’的落后帽子，经过六年艰苦奋斗，这个梦想实现了；还有一个就是什么时候能大批量生产国产轿车，我们正为此而努力；我深信这个梦想一定也会实现的！”

　　与会者强烈的民族责任感被耿昭杰朴实无华的言语煽得在胸中澎湃激荡，会场上爆发出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当时，二汽各职能部门的处级以上干部全部列席了会议。一位老处长紧握着一汽代表的手说：我当年就是参加过试制“东风”的，我希望一汽赶快把轿车搞上去！

　　二汽当时的计划处处长说：我鼓掌鼓得连手表掉在地上都没有感觉到，耿厂长的讲话太精彩了！

　　科技部的代表在发言时放声大哭，然后泣不成声地说：听了耿厂长那段话，我实在受不了啦！恳请在座的几位老部长，向中央领导提个建议，大家带头乘坐国产轿车，一定要尽快把民族汽车工业搞上去！

　　（31）陈清泰的发言有气势恢弘、富有理论、见解独到之优长，耿昭杰的发言有感情凝重、富于操作、现实性强之深厚，两雄相争，得到双赢：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将两家都以优先发展轿车生产为重点写进了给中央的建议报告。

　　时隔20来天，国务院领导及计委、经委的主要领导考察一汽，耿昭杰又抓住时机，趁热打铁，再次汇报了上轿车的打算，几位领导一致同意并建议说：赶快把建议方案上报计委，时间要抢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的北戴河会议决策之前！

　　1987年8月，国务院在北戴河会议作出重大战略决策：我国要在一汽、二汽和上海市建立三大轿车生产基地；一汽要以挡住进口为目标，从3万辆起步，向15万辆进军！

　　9月18日，耿昭杰在3万辆轿车工程起步动员大会上热情洋溢、豪情满怀地宣布：“我国轿车工业的春天来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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