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

　　势利就是视财产、地位不同而分别待人。只因为在设定待人的冷热度时需先看清人家的底细，所以势利又叫做“势利眼”。我生平最反感势利。还记得是孩童时，20世纪60年代末期，有一年正月初一，我领弟妹到上屋李婶家拜年，招待我们的是细沙炒出来的红薯片。而邻居曾木匠家的孩子去时吃的是好几样用茶油炮过的点心，进门时李婶还放了一小挂爆竹。母亲知道了，说，李婶嫌贫爱富一双势利眼。此后我再未到李婶家拜过年。前年，李婶为孙女读书的事找我，我没有片刻犹豫尽最大努力帮了她的忙，只因为我反感势利——其时李婶家在村子里要算是最困难的了。

　　势无恒势，利无常利。无论权势，抑或钱财，常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河东河西，近在咫尺，又哪里用得着三十年？于是，势利者便常常要弄出些前倨后恭或人走茶凉之类的滑稽与尴尬来。

　　孩子念小学六年，每次开家长会，我都只有洗耳恭听经理家长、主任家长们并不见得高明的现身说法。那时我很想说话，很有话说，也可以说话。因为当时我是一个还算不错的老师，研究的课题又恰好是社会、家庭对学生的影响，更何况我孩子各方面表现俱佳呢。后来我没教书了，在一个单位做了个不大不细的“头”，其时孩子并未见得有什么显著进步，但我却成了学校家长委员会的当然领导之一。记得鲁迅言及势利于人之灼痛时说，“有谁从小康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本极平常，无缘富贵，既未曾由富而贫，也未曾由贵而贱，遭遇势利实际上很有些矮人观戏何曾见的味道。

　　但约略感受了几回，便有了下面这么几点认识。势利不是爱憎分明。爱憎分明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爱是真心赞赏，憎是刻骨仇恨，溢于言表，遮掩不住；而且只要爱憎之人事没有内核层的质变，就绝无爱与憎相转化的可能。而势利不关涉性情，势利是虚情假意的作秀，逢迎卖乖是讨好，冷落反目是因为你身上无好可讨，或是对你冷落反目可讨别人的好；世事如棋局局新，势利小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说变脸就变脸；一切都是假，惟有利害真。

　　势利者是厚脸皮。无论是本性使然，还是情势所迫，势利眼中，利害悠关，一般都不在乎对方的反应。炙手可热的人有时热得头脑发昏看不出趋炎附势的虚情假意，有时虽明知有假亦不点破，圣明皇帝身边不也需要宦官弄臣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势利者流就想，你看不出我的破绽更好，破而不破也无妨，我本来就是哄你玩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足矣。就算真碰上不识趣的主子，热脸孔贴的是冷屁股，那也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呢。至于过河拆桥甚或落井下石，对方的反应就更可忽略不计了，因可以遭冷落的人已处于百分之百的被动，我再势利我再过火，你也徒唤奈何，悔恨也好，怨恨也好，仇恨也好，困于井下你纵拿着石头打天又与我有何相干？

　　势利损毁的是社会公共信誉。从现象的层面看，势利锈蚀的是自个的灵魂，冒犯的是相对弱势者的情感自尊，伤害的也仅是彼此之间的个人友谊。但是我们要看明白：势利者用来锈蚀、冒犯、伤害的武器是以蹂躏道德、牺牲诚信为代价，用虚情假意这种传染性极强的毒药制造出来的箭。放矢与中箭的既是个体的人也是社会的人，所以最终结怨的就不只是个人与个人，而是个人与社会。这就好比当初感染sars病毒的本是少数的个体，但传染的人多了，竟坐大为一个令世人为之胆颤心惊的“非典时期”。为何常听人叹息人心不古，为何大家都不满现在的人太圆滑太世故，为何玩世不恭、怀疑一切的“犬儒主义”（cynic）的市场越来越大？在我看来，势利与丑陋、罪恶紧密相连的虚情假意，这个社会公共信誉的杀手难辞其咎。倘若大家都真心希望自己生活的社会是一个诚信文明的社会，那么，我们就应该像远离“非典”一样远离势利。

　　其实我也曾经不自觉地“势利”过一回。那次找一位年轻朋友交涉工作，未料对方竟暴跳如雷，反唇相讥：你为何昨天不说要等今天？我真的忘了昨天他直接服务的首长刚办过退休手续！我没有跟他吵下去，也没有计较他对我的顶撞失礼，因为尽管工作上的事情本身他是百分之百错了，但我无意中的不自觉的势利已经严重地伤害了他，在情感道德上我已经理亏。经此之后，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反感势利、远离势利自是好事；问题是你反感人家喜欢，有些事情可是既惹不起也躲不起。因此，对于势利太过敏感看得太重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你会活得太累甚至太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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