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长沙古迹之三十三

　　江堤

　　会见春风入杏坛，奎文阁上独凭栏。飘流踪迹千年后，无分东家老一箪。———元·杨奂《谒圣庙》摘句

　　文庙是活着的文化人与死去的文化人聚会的地方。是天堂与人间的桥梁，活着的文化人与死去的文化人在那里见面，互通灵魂的信息。活着的文化人要报告自己的生命历程，祷告、舞蹈或者唱歌；死去的文化人则要对他们的道德人品进行判决，指引他们前进。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文庙修炼悟道，成为永恒的大师，是因为文庙是思想和灵魂的炼狱场。

　　文庙拯救这个世界的方式是部分的，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不足以抵消物质世界对文化的吞灭。

　　在湘西的一个县城，我听到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某年，文庙被拆除了，当地的老师们伤痛欲绝。从殿宇上拆卸下来的楠木大柱散落一地，老师们每天到那里去哭，后来领导被哭烦了，就说，别哭了，送给你们做棺材吧，于是老师们把木料收起来，做了几十副上好的棺材。老师们死了，就睡在这样的棺材里。我到那里考察的时候，文庙的基址还看得很清楚，石质柱础整齐地码在篮球场的四周，可以坐观赛事。球场的入口安放两副巨大的抱鼓，一看就知道是文庙上的东西，雕工之精细可谓罕见，一群孩子骑在上面，当石马吆喝。我问那里的老师，棺材都用完了没有。他们说还有一二十副。我说，这里山清水秀，老师们会长生不老。他们说，你错了，大家都想早死。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可以早一点睡进那些楠木棺材里。我说，那不仅仅是棺木，是用灵魂的汁液浸泡过的物质。他们说，你说出了我们想说的东西。我说，在这里当老师很幸运。他们一脸的苦笑。活着不能跟孔子那样杰出的文化人在一起，死了，总可以闻到一点气息，凭着那一点神助，或许可以步入天堂。

　　在我生活的城市，文庙建筑曾经是何等的壮丽、辉煌，如今，那些建筑也都一一倾圮了，有些能找到一点痕迹，有些则连痕迹也不存。

　　长沙府文庙，在南门之右。由元将阿里海牙创建。明代洪武年始，地方官员相继重建。先是有指挥使邱广创建明伦堂，知府刘清建庙、庑、斋舍，教授王褒创建射圃。继而，知府钱澍建尊经阁，同知盛应期建号舍，知府孙存修棂星门，知府潘镒建敬一亭、大成殿，创“志道”、“据德”、“依仁”、“游艺”四斋，知府樊景麟凿泮池。此后，知府周标改木构棂星门为石构，知府吴道行增修司祭所、更衣所，改泮池于棂星门外，修化龙池，知府罗琨、推官林正亨相继修缮或增修，同知朱士景建启圣祠，其修建工程一直延续到明末。至于清代修缮次数更密，参与修缮的人员更多。如一一具列，得费上一番工夫。

　　我一直在想，历代以来，为什么有这么多地方官员，前赴后继，一代接一代地修缮这座庙庭，为文化人打造灵魂的居所，营建一种独立自主的强大的文化力量？是什么促使他们如此理智地支配政府的钱财，甚至是个人的薪俸，将人格锻造成为后世模仿的样板和永远可以继承的不朽杰作？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大概无法解释它们。我在用现实的荒草为他们编织花环的时候，用现实的残砖碎瓦为他们构筑坟茔的时候，心里在为他们唱着赞歌，也在为现实的荒凉唱着悲歌。

　　对此，我的思想感情很复杂。一年又一年，地球总是在绕着太阳转动而不知道我内心有着怎样的冷暖变化。我看见那些残存的文物在遗址上流浪，觉得应当有人去关心它们，与它们作生气勃勃的交流，让它们回到文化生活之中。应当思考一下，我们身上的文化趣味为什么会越来越少。面对一张上好的宣纸，我们不能在上面写下一些崇高的精神文字，而是画一些拙劣的图画。

　　长沙府文庙如今是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伟大的作品已经消殒，想了解它的人只有按照志书中的图样，梳理它的历史，想象它的风韵，在时间的哑语中观看它长眠的睡态，而这是一个不愉快的过程。

　　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有遗迹可寻的是善化县文庙，那里仍存有一座精美异常的牌坊，在文庙坪小学内还残存有数量不少而体量墩实的柱础和雕工精细的石象、麒麟。

　　善化县文庙同样始建于元朝，清末至民国，历经战火的沧桑，最后在一片嘈杂声中消失于迷乱的世界中。一座文化殿堂，当它不得不在喧嚣中灭绝的时候，它曾有过的乐章一定变成了哀嚎。遗址的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泥建筑，住着五颜六色的人群，后人在那块土地上梳理和打扮生活。好热的天气，人们像败草一样耷拉着脑袋。高温39度，可恶的太阳还在高空放肆照耀，混沌的白云苍狗看起来一脸的蠢相。

　　常有哲学家发问：“你想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上？”回答这个问题很难，世界总是早晨与黄昏交替，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神无法操控它们，当孔子和文化人坐在明亮的大殿里互相倾诉的时候，万物停止堕落，生活轻松愉快而有幽默感，当孔子和文化人坐在黑暗的大殿里互相倾诉的时候，一些夜间活动的动物比人要自由得多，比如老鼠可以在祭台上跳舞，饱餐祭品，那些上好的楠木棺材在为文化人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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