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在街边小馆子里蓦地遇见它：起先不过当是卤蛋，浸在汤汁里，面目暧昧，捞出来才发现肌肤凸凹沉金，形如虎皮——名字竟如此朴素传神。咬一口，齿与舌，经过微焦的表皮，深褐如山色的蛋白，蛋黄半融半凝，十分腴腻。卤汁吱吱流下，鸡蛋的原味，辣油，卤味，色艺俱佳，百味杂陈，是一颗阅过世事而滋味复杂的心。偶遇便已惊艳。

　　原来它是这样的：鸡蛋先白水煮熟，再炸透到表面全焦，最后丢在牛肉汤汁里卤。不过一颗鸡蛋，也大费周章，复杂到几乎虔敬。

　　虎皮蛋在武汉好像始终不曾流行开来，总是要在湖南米粉馆里才吃得到，随和地，与诸般早点配搭，如衣橱里面一条黑A字裙。我却总觉，它的原配，应是湖南牛杂粉。比寻常宽粉宽了一倍的手工粉，非常粗犷，满碗红油如血潭，却又密密洒了馥绿香菜———张爱玲说：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我却只觉，这是民间的、强悍的爱恨交织，又香辣，更是民歌“恨你恨你恨死你，把你画在砧板上，刀刀剁的都是你。”分明是极其热烈的爱。迫不及待喝一口汤，辣入骨髓。牛肚、牛肝、牛肠……诸般杂碎，每一口有每一口的滋味，如大海混沌，再添一个虎皮蛋，它的香郁，便是定海神针，聚拢所有注意。

　　当寒冬有雪，清晨冰冷寂寞，我总可以，在路边小馆，要一碗牛杂粉，加一个虎皮蛋。三口两口干光，汤汗微咸，喉间有一种很迫急的焦渴，是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泉水，几乎是爱情了，暖了一天的行程。

　　这般人间美味，不期然，我却想起绝不诗意的诗句：岁月如炉，人生如煎……呵，也曾有无瑕脸孔，如鸡蛋新剥，不留手的白净柔润。然而生涯残酷，沸水里翻沉，滚油里烈焰焚身，社会大卤锅里随波逐浪。如此千锤百炼出得深山，滋味比得所有珍馐，却是廉宜的，一块钱一个，赶着上班的人匆匆吃下，来不及品尝。

　　但有什么不好吗？风雪人生里，一粒虎皮蛋，令人饱且暖，一种踏实的快乐。许多时候许多人，尚且得不到，或者，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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