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沙卷烟厂待过8年。8年里干了两个工种：切丝工，锅炉工。

　　我是1969年进厂的。

　　下放一年，即招工进厂，这在我们那辈人里算是很幸运的了。同时，我也是我们那辈人里尚未泯灭读书欲望的一个年轻人。我常常做读书的梦。

　　但那是个很特殊的年代。文革方兴，百业萧条，大学、中学都没有复课。进厂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跑遍了长沙市的四家书店。失望得很，我空手而归。

　　我知道，只有在一些民间藏书的人家里，才能找到我想读的书。

　　我认识了电线厂一位姓龙的师傅。几次交往，他终于被我的渴望和诚心所打动。就在一个雨雪交加的星期天晚上，他领我爬上他家的阁楼，从一堆杂物里拖出一口木箱子。打开来，烟尘起处，他让我看到了一箱子的宝藏：书。

　　书都是旧书了，书页已经有点发黄。但那真是一些好书。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萧洛霍夫、冈察列耶夫、普希金、果戈理、高尔基、蒲宁……书上的名字一个一个都让我脸热心跳，兴奋不已，眩晕不已。看到这些书，我的第一个感觉是：真想全部搬回宿舍去。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龙师傅答应，可以借书给我，每次一本，看完再换。

　　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典了。只有感谢，没有话说。从此，每隔两三天，就要跑一趟龙师傅家，把看完的书还回去，再借一本书回厂。龙师傅的家在天心阁，从卷烟厂过去，坐公共汽车有6个站（大约有10来里路吧），有时我坐车过去，有时为了省8分钱的车票，走去走来。龙师傅是个心善的人，看着不过意，不久就让我每次可以借3本书，一个星期只须跑一趟。

　　我觉得应该给龙师傅一点回报。我帮他打过几次藕煤（一打半天，黑汗水流），我把每个月厂里发的内销烟指标都给了他。也有的时候，我会从卷烟车间的废品仓库里偷一根两根残烟出来（这种残烟往往长达几米），小心地剪断，剪成正常卷烟那么长，藏在衣口袋裤口袋里，送给龙师傅抽。龙师傅倒不挑剔，抽着长短不齐的烟卷，很新鲜，很有滋味，笑哈哈地。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在他的书箱里一阵翻腾，然后，挟书回厂。

　　初进厂时，30多人挤在一间大仓库里，挤密压密，热闹无比。后来条件改善，住进单身宿舍，三个人一间房。房间很小，三张床一摆，再无空地。白天，上班。下了班，开会；然后，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看书。我拿了三块木板钉成一张小凳子，随身带着。找到地方了，往小凳上一坐，埋头看书，一坐整天。我在厂里的好多地方看过书。仓库、澡堂、饭堂、路灯下面、大树底下、防空洞进口、煤棚里……天冷了，北风怒号，冰冻三尺，这些地方再坐不住人，我就到锅炉房的进水房里，或是锅炉后面窄窄的仅可容身的过道里，缩着身子坐下来，伴着轰轰隆隆咣吃咣吃的机器喧闹声，酣然而读。锅炉房里灰尘很大。到离开时，头顶上、衣领上，都落下了薄薄的一层煤灰。

　　那时下班以后，往往还要开会。全厂大会、车间大会、班组会、团员大会、青工大会、忆苦思甜会、批判会……每逢开会，我都最早到，在会场后面找个角落坐下，偷偷地看书。会场里光线一般不好，我得深深地埋下头才能看清。一次会议主持人团委书记发现了我开会看书，怒不可遏地大步走过来。团委书记是位转业军人，脾气暴烈，抢过我手里的书，几把就撕烂摔在地上。我气得要命，也心痛得要命。但我能够做的只能是，趁他转身时，赶紧把地上的碎纸片捡起来，点滴不漏，脱下衣服小心包好。回到宿舍，再一页一页粘起来。把整本书粘贴好，天也亮了，便又接着看。

　　我看书，我也抄书。我把一些经典的小说、经典的散文，都抄在本子上了。抄了一本又一本。我抄了一本唐诗，抄了一本宋词，抄了一本《古今格言大全》。我特别地喜欢宋词。我觉得宋词温婉、精悍，有情趣，有意境。我的工作服的口袋里，一边装的饭菜票，一边装的抄有宋词的小本子。

　　进厂头两年，我干的是切丝工。这个工作极其简单，只须把烟叶子搂进机斗里，抖散，铺匀，压紧，就行了。过一分钟，再又搂一抱烟叶填进去，抖散，铺匀，压紧。如此反复，直至下班。我觉得上班时间也是可以利用起来学习的。于是每天上班前的准备工作，我比别人就多了一件事：在我的机台后面空地上，用粉笔写下一首宋词。一有空隙，就盯住地下的宋词，在心里默默背诵。我算了一笔账：这样每天背熟一首宋词，一年就是300首。

　　后来，厂里给我们几个篮球队主力调换工种，我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锅炉工。我图的是烧锅炉的工作时间短，清静，人员简单。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可以把自己喜爱的宋词堂而皇之地抄写在车间的小黑板上，摊手蜷坐在沙发里，高声诵读，可以把车间里“进贡”过来的散烟（车间的主管来要我们开阀门送汽时，往往会随手送上一大把散烟以套近乎），更多地悄悄带出去换书回来读。

　　上班，开会，打球，读书抄书背书，我在工厂的那段日子过得十分地紧张。紧张，而充实。

　　1977年，我上了湘潭大学中文系。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全心全意地读书了。肖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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