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户们不愿搬离的平山中心市场位于县城中心，一个多月前，它被惠东县政府宣布取缔。　摄影：本报记者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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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还是不搬

　　惠东平山中心市场搬迁事件调查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王雷

　　县政府取缔旧市场，认为新市场将推动全县经济发展，积极推进搬迁

　　千余商户认为新市场地方偏僻，租金偏高，坚拒搬迁

　　专家认为：政府在宏观引导地方经济的同时如何避免行政权力干涉市场经济的正常运作，值得研究

　　随着8月底的临近，惠州市惠东县政府和该县平山中心市场的1700多家商户，都变得越来越谨慎了。

　　林战斌是一名在中心市场做服装生意的商户。他说，这些天，商户们守在市场的8个入口，不太希望政府工作人员进来；而惠东县一名副县长则向记者透露，政府对商户们的一举一动也掌握得很清楚，他们一方面仍在耐心地做商户的思想工作，另一方面对“极少数制造事端、故意捣乱”的人员将“坚决依法给予严厉打击”。该副县长说：“平山中心市场的问题，目前已经成为惠东县的头等大事。”

　　这一切，都源于政府对平山中心市场作出的取缔决定及随后动员1700多家商户搬迁的问题。

　　政府要求商户搬往的是新建成的银基商贸城，商贸城原定于8月18日开业，但是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它的开业日期推迟到了8月末。

　　取缔旧市场

　　县政府认为平山中心市场存在消防隐患，决定改变其功能，动员商户搬迁

　　平山中心市场是一家以服装和鞋业为主的市场，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它由最初十几个人拉着架子车在路边摆摊发展而来，1996年经过重建，目前已成为辐射深圳、东莞、汕头、河源等周边近百公里地区的大型综合市场。根据惠东县政府统计的数据，目前该市场占地面积6800平方米，总建筑面积2.12万平方米，共有商户1729户。

　　商户们介绍，平山中心市场的税收一度占到惠东县税收的30%以上。县政府虽然没有提供相关数据，但平山中心市场的规模及名气，在当地可说是尽人皆知。

　　然而，一个多月前，县政府对平山中心市场作出了取缔的决定。

　　该县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副县长介绍了作出这一决定的决策过程：

　　今年6月13日，惠州市安监局会同市工商局、公安消防局组成专门检查组，对平山中心市场存在的火灾事故隐患进行了检查，提出了该市场存在“未经消防机关验收”、“没有设置符合要求的消防车道和消防回车场”等7个消防隐患问题。

　　6月19日，惠东县经贸局向县政府提出了《关于调整平山中心市场功能的请示》，认为平山中心市场不仅存在难以解决的消防隐患，还存在着“规划设计不合理，通风采光效果差”、“市场位于县城最中心，占地面积狭窄，发展潜力先天不足”等“难以克服”的困难，申请调整该市场地块的功能。

　　6月25日，惠东县规划委员会召开会议，讨论同意了经贸局的请示。当晚，县政府召开会议，决定将该市场的功能全部改变成公共绿地或停车场，动员市场的原商户们搬迁到新建的银基商贸城。

　　紧接着，县政府向县人大常委会提交了《关于搬迁平山中心市场到银基商贸城》的报告。7月22日，县人大常委会通过了这一报告。

　　从消防检查到县人大常委会批复，平山中心市场的命运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被改变。这名副县长向记者强调，整个决策过程都是“依法行政，没有与法律相悖”。

　　然而，县政府的这一决定却遭到了商户们的强烈反对。8月10日，记者赶到平山中心市场采访，大多数商户表达了他们不愿搬迁的态度。

　　商户缘何抗拒新市场

　　商户们认为银基商贸城地处偏僻，租金较高，拒绝搬迁

　　银基商贸城，作为此次争执的一个焦点所在，位于县城的最东边。去年，惠东县政府与河南银基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银基公司)合作，决定兴建银基物流中心，商贸城是物流中心的首期工程，此外还包括布料、鞋料两个原料大市场。

　　现在，商贸城已经竣工，正在进行室内装修。它占地17万平方米，建筑面积22万平方米，一层设有3600个商铺，二层有2100间仓库。事实上，银基商贸城从建筑本身来说，确实要比平山中心市场要现代化得多。玻璃及钢材的运用，让整栋建筑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记者在里面走了一圈，感觉布局也比平山中心市场要合理科学。

　　“政府正在规划，还要在商贸城周边建货运中心、汇展中心和3万平方米的中心广场、2万平方米的街心花园，以及四星级酒店、高级写字楼和高档住宅区。”记者采访的那名副县长介绍。

　　那么，这么一座现代化的商贸城，为什么会遭到商户们如此强烈的抗拒呢？

　　商户林汗容说，银基商贸城尽管硬件不错，但选址有问题，它位于县城最东边，远离城中心，对于他这样以零售为主的小经销商来说，地方偏僻人气不旺，生意没法做。记者来到商贸城调查，发现它紧靠广汕公路，往东一两公里，便是连绵的大松山山脉。政府规划中的货运中心、四星级酒店和高档住宅区，则尚没有动静。

　　商户刘怀智则说，银基商贸城的档位租金太贵了，即使打过折扣，也要远远高出平山中心市场档位的租金。他拿出自己原来的租赁合同给记者看：在平山中心市场租一个6平方米的档位，30年的租金只需5.76万元，平均每月每平方米的租金只有27元。而银基商贸城每个档位的平均面积是13平方米，按照政府提供的搬迁方案，原档位面积的租金保持不变(即“以档换档”政策)，但多出面积的租金则为每平方米172元，一次性要先缴3年租金。也就是说，如果刘怀智要搬迁的话，需先交上近4万元租金，流动资金较少的小商户对这一方案表示无法接受。

　　商户邱金芳则表示，平山中心市场经过20多年经营，已经成了周边地区的一个品牌，这是一笔很大的无形资产，银基商贸城刚刚建成，品牌还需培育，他们等不起。

　　商户们都有着各自的考虑。然而，政府的态度也很坚决，“平山中心市场消防不合格，这可不是儿戏”。根据记者了解，平山中心市场自1996年重建以来，始终未经消防部门验收合格。对此，商户们表示，他们愿意出钱改进消防设施，但县政府有关部门的意见是，“市场设计先天不足，存在难以解决的消防隐患”，因此必须取缔。

　　县政府对新市场寄予厚望

　　商户们对搬迁工作不理解，认为县政府太过倾向新市场

　　平山中心市场搬迁之争似乎聚焦在了消防问题上。大多数商户却并不这么认为，商户莫国喜说，政府这样做，应该是希望商户们尽量都迁去银基商贸城。

　　商户们知所以有这样的看法，是由于他们掌握的一份合同：惠东县政府与银基商贸城的开发商——银基公司签订的《建设惠东物流中心协议书》。

　　不知从何渠道，商户们得到了这份《协议书》的复印件。记者看到，协议上写道：惠东县政府保证在“银基物流中心动工之日起一个月内出台取缔(平山)中心市场的有关规定和政策，在试营业之际取缔中心市场的鞋业、服装、小百货批发市场的经营，以促进物流中心的健康发展”。在物流中心招商时，县政府“必须在4月前出台切实有效吸引服装、鞋业厂家进驻物流中心的特殊优惠政策和办法措施……动员惠东县每个生产厂家进驻该物流中心经营”。

　　这份协议书还规定，“10年内，甲方(县政府)不再批准第二家在惠东县区域内进行服装、鞋业、鞋业辅料等类似行业批发市场的重复建设”，并且，政府将“禁止到平山中心市场的货运车辆运营，引导停到银基上下货”。

　　莫国喜说，按照这份合同，“政府成了银基公司的‘推销员’，而平山中心市场的商户们就成了被迫的购买者。”

　　那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副县长向记者证明了这些条款的真实性，不过他认为，县政府为银基公司提供了一些优惠条件，但目的是为了“推动惠东商贸业乃至全县经济的跨越式发展”。

　　县政府对银基商贸城对全县经济的带动作用显然寄予了厚望。在政府的一份宣传材料上，列举了银基商贸城的优势和“美好前景”……具有规模大、档次高、配套设施完善、经营理念先进等优势，能直接推动惠东鞋业和服装业的发展，还可以促进惠东对国内外市场的开发，带动更大的物流人流，最终带来整座城市的繁荣。

　　周密的搬迁计划

　　县政府出动300多名干部动员商户搬迁，但仍有七成商户态度坚决不愿搬迁

　　也许是出于对银基商贸城的信心，惠东县政府开始组织搬迁工作。不过，政府显然充分意识到了搬迁的难度，这从搬迁计划的周密和力度上可见一斑。

　　早在4月18日，惠东县政府就成立了“平山中心市场经营户安置工作领导小组”，由县长亲任总指挥，县委3位副书记任副总指挥，县委常委和副县长及17个职能部门负责人为成员，抽调342名干部组成18个工作组，每个组按平山中心市场档位排号，负责近百个档主的宣传说服工作。同时，还成立了信访、保卫、宣传、说服、法律咨询5个专门的工作组，负责搬迁中的相应工作。

　　为了减少搬迁的难度，惠东县政府还对平山中心市场的商户制定了优惠办法，如上述的“以档换档、面积对等”政策：原平山中心市场的商户拥有6平方米档位，到银基商贸城后照样无偿拥有6平方米的档位，按原合同期限，还有多少年限照样经营多少年，但多出面积部分则按新租金标准缴纳。

　　根据制定的时间表，政府计划在8月7日前说服商户搬迁，9日-11日落实商户抽签定档位，保证在8月18日(银基商贸城原定开业时间)前，完成这项工作。

　　接受采访的那名副县长说，在这次搬迁中，政府特别注意与商户之间的沟通，县长与县委书记都曾亲自与商户对话，并根据了解到的情况，不断调整搬迁办法。

　　惠东县县委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也强调，这次县政府组织的搬迁行动，完全符合法律。“以前的一些搬迁行动一般都是强制性的，一句‘政府决定’就可以拆掉一片房子或者挪走一个市场，而这一次县政府始终在细致地做商户的思想工作，并制定了吸引商户的优惠办法，这些都是以往搬迁行动中没有的现象。”

　　然而，政府的良苦用心和优惠办法，并未对平山中心市场的商户们产生多大吸引力。根据惠东县政府的调查显示，在1729户商户中，有1200多户反对搬迁，占总商户的70%左右，只有占13%的约230多户的商户愿意搬迁。

　　商户们说，对于银基商贸城的前景，不只他们不看好，其他地区的商户也不看好。他们介绍，商贸城此前在惠东县以外地区招过商，但情况很不理想，目前愿意进驻商贸城的业主寥寥。对此，银基商贸城开发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雷广立提供了不同说法，他表示，已有很多商户咨询并签订了租赁协议，但雷以涉及商业机密为由，拒绝透露入驻商户的具体数字。

　　但不管怎样，平山中心市场1700多户商户，对正在招商的商贸城来说，无疑是一块非常重要的业主群。

　　一方是政府极力推进搬迁工作，一方是商户坚决不愿搬迁，矛盾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商户朱锦介绍，按照他们与平山中心市场的“甲方”——惠东县市场物业管理总站签订的租赁合同，商铺的租期最短的10年，最长的50年，在签订合同后，商户们一次性交清了租金。朱锦说，如果县政府强行组织搬迁，他将运用法律手段，和县政府或惠东县市场物业管理总站打官司，以保护自己的权益。据记者了解，与朱锦一样，不少商户也开始咨询律师，有了将此事诉诸法律的打算。还有一些商户则表示，如果政府强制将他们迁至银基商贸城，他们将放弃惠东，到附近的深圳、东莞等地做生意。

　　此时，惠东县政府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人说，即使商户搬迁到银基，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在短期内难免有一些商户生意难做，商户们今后一旦碰到问题，就不可避免会来找县委、县政府，“如此一来，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也会比较被动”。

　　面对这种情况，接受记者采访的那位副县长说：“平山中心市场肯定是要取缔的，这是没有退路的，但我们不会强制商户搬迁，县政府的方案是：如果有些商户确实不愿意到银基商贸城经营，县政府将请有资质的评估部门，对平山中心市场现有档位进行公开的评估，并按照相关的法律程序，按照合同经营的限期，给这一部分商户以经济赔偿。”

　　市场经济运作中政府介入程度值得研究

　　商户表示政府越位，政府认为是宏观经济政策与经营者微观经济观念不对接

　　那份惠东县政府与银基公司签订的《协议书》中还提到：县政府承诺把1000亩土地以每平方米70元的价位出让给银基公司，第一年，银基公司只需付全部地价款的30%，余款在其后4年内分批付清。

　　惠东县委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说，现在各地都在想办法引资，政府往往愿意出台一系列的优惠措施，有些地方政府甚至还制定了零地价的优惠措施，以吸引大商家。

　　在那份《协议书》中记者还看到，除了不能算高的地价，县政府还承诺了一系列的“义务”，比如上文提到的“承诺取缔中心市场、动员厂家入驻银基和十年内不再批准第二家类似市场”，此外，政府还把“减免费税”、“帮助解决进驻银基商户户口、子女入学问题”、“规划配套设施”等“优惠政策”也写进了这份合作协议。

　　除了这些规定的“义务”，惠东县政府可以享有的“权利”却没有交代。对此，接受采访的副县长说，政府帮助银基发展，银基发展强大了，最终得益的还是当地。

　　正是基于这一观念，惠东县县委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是这样评价此次“搬迁事件”的：“根本原因是由于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与经营者微观的经济观念不对接造成的。”

　　这名工作人员试图以平山中心市场的演变历史来说明他的观点：平山中心市场在20多年的发展过程中有两次“飞跃”：第一次是政府把在街边流动的摊位组织在一起，最终形成了固定的市场。第二次是政府把市场从比较偏僻的地方搬迁到了现在的县城中心位置。政府的两次介入在当时都遭到了商户们的激烈反对，但事后来看，如果没有这两次改变，也就不会有今天平山中心市场的成功。“政府不仅看近期利益，还要看长远利益；不仅看经济效益，还要看社会效益，所以有时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矛盾。”这名工作人员说。

　　然而，平山中心市场的大部分商户对县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却显得不太信任。商户王原说，惠东是个山区小县，物流吞吐量不大，市场辐射范围小，银基物流中心可能一直都会“吃不饱”。

　　对于此次搬迁事件中出现的种种情况，广州市经济研究所的一名经济学家对惠东县政府的决策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政府的出发点是好的，新商城不仅解决了消防隐患，为商户提供了更优质的服务，而且对当地经济发展也许确实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但这名专家也谈到：“搬与搬到哪里等类似的决定，应该由商户自己作出。两家市场的竞争，也是‘商品质量’的竞争，谁能提供更好的服务，谁自然就能吸引更多的商户。在这个过程中，惠东县政府可能介入有点多了。”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的一名教授则表示，惠东县政府向银基公司许下的“在新商贸城试营业之际取缔平山中心市场”的承诺是没有法律依据的，至于此次的搬迁风波，“因为没有法律明确划定市场与政府行政权力的界限，导致两者之间经常‘越界’。”这名教授说，“政府如何宏观引导地方经济，同时避免行政权力干涉市场经济的正常运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平山中心市场的搬迁事件，很值得研究。”

　　(注：应商户要求，文中商户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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