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周末，站在昆山宾馆11楼的阳台上，眼底下的街巷似乎睡意已浓。街边的霓虹灯依然闪烁，行人却已明显地疏落，只有出租车还执着地在街头守候。看上去，这座苏南的明星城市，好像睡得比想象中的要早。

　　夜宿昆山，总会隐约感受到某种反差。

　　工作日里，1300多家三资企业全部运转，给这座不大的城市带来了勃勃生机。对此，当地人会说：“因为紧靠上海。”

　　节假日中，城市仿佛与那些外企一起放了假，街头的商铺略显冷清，大车小车排队驶上了南行的沪宁高速公路。对此，当地人还是说：“因为紧靠上海。”

　　在长三角，乃至中国的经济版图上，昆山与上海是一对特殊的存在。10多年前，昆山道出了他们的期待：成为“上海后花园”。在当地人的心中，周庄的小桥流水和阳澄湖中的大闸蟹，应当能够成为上海人休闲度假的选择，从而带动昆山GDP的跃升。但时过境迁，仿佛在不经意间，昆山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制造业工厂，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昆山人和到昆山的投资者，把上海视为理所当然的消费娱乐首选地。

　　变化总是静悄悄地发生。细心的人开始留意这个看似平静的变化，以及它背后蕴藏的深刻内涵，并因此而发问：“到底谁是谁的‘后花园’？”

　　昆山的依托：“上海地缘”助生“昆山奇迹”

　　雄心勃勃提升昆山旅游业发展水平的新规划，第一次未将关键客源市场锁定上海，这可能具有某种划分发展阶段的标志性意义

　　坐在那间狭长的办公室里，张晓平的心中盘算着一本大账。

　　作为昆山的旅游局局长，他总得时不时地想点新主意。最近，抓住2010年上海世博会机遇，全面提升昆山旅游业发展水平的战略规划，得到了市有关领导的充分肯定。于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细化方案开始酝酿。最低目标是，到2005年，接待国内外旅游者500万人次，实现全社会旅游总收入50亿元。

　　有点特别的是，在这个旅游规划中，第一次没有把关键客源市场锁定上海。而这，对于昆山这座每天总有变化发生的城市而言，可能具有某种划分发展阶段的标志性意义。

　　近两年，当长三角许多城市都争相提出当“上海后花园”时，昆山人却有点淡薄于此。然而，10多年前，昆山对此却相当热衷。当年，昆山的制造业并不发达，值得骄傲的只有它的自然山水。很自然地，当地人打起了身边那1000多万上海人的主意。想想也是：上海缺山，昆山却有西山和玉峰山；上海少原汁原味的古镇，昆山恰好有周庄；上海人爱寻觅美食，昆山阳澄湖大闸蟹正等买主。好像是“天作之合”，昆山看上去天生就是上海人的“后花园”、度假地。

　　一度，“后花园战略”屡收奇效。到1998年，在昆山的游客中，上海人超过80％。但可能谁也没想到，那是一个顶峰。此后，上海游客所占的比重直线下降，到去年已不足50％。尽管当地旅游界认为，这是因为昆山旅游的总盘子做大了。

　　不过，昆山依然在创造奇迹。只是，促使奇迹发生的关键因素，并非他们当年曾寄予厚望的“后花园战略”，而是海内外投资者对其“制造业重镇”定位的普遍认同。

　　值得注意的是，“上海效应”依然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现在，拿出昆山的统计数据，总会让人吃惊。这个苏州所辖的县级市，去年完成GDP314.34亿元，人均GDP约合6290美元。今年上半年，全市完成进出口总额54.4亿元，同比增长51％。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祖国大陆投资的台商中，1?10以上聚居在昆山。

　　当地人从不讳言，除了昆山自身的努力，这座城市能有今天，很重要的一点是“借势上海”。换言之，几乎每个外来投资者，都看中了昆山身上的“上海地缘”。

　　这是因为，昆山有着上海作为地区金融、信息及航运中心的优势。由于昆山紧靠上海，可以说距离是零。而从昆山市区到上海的虹桥机场，也不过半个小时车程。可以说，许多上海具有的优势，同时也是昆山的优势。另一方面，昆山又克服了上海的劣势，因为它有比上海低得多的土地和劳务等商务成本。此外，再加上当地的政策优势，三者合一，使昆山成为理想的投资地。

　　当地民间流传着一句话：“昆山行政上是江苏的，经济上是上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话不算夸张，因为上海确实是昆山经济飞跃的重要依托。但可能让不少昆山人有点意外的是，他们崛起的关键，并非当上“上海后花园”，而恰恰是在上海传统强项的制造业上，以“紧靠上海”战略取得突破，在上海鼻子底下奋勇抢食并开花结果。

　　从依靠自然山水努力成为“后花园”，到招商引资打造“制造业基地”，昆山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功能新定位。

　　上海的镜子：昆山游客“照”出上海之变

　　昆山想当“后花园”，却成为制造业重镇；上海从未说过要当谁的“后花园”，却成为昆山等地人们的休闲消费首选。“无心插柳”的格局，背后是市场“无形之手”的推力

　　总有凑巧的事情。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在昆山启动旅游新规划时，上海也重新调整旅游思路。

　　毕竟是上海，出手自然不同一般。在这个总投资470亿元的宏大规划中，两年后上海将形成都市观光、文化娱乐等五大旅游板块。值得关注的是，上海此次对其周边的长三角地区重视有加，将把该地区视为吸引旅游客源的重要市场。同时，对台商聚集的昆山，上海一些旅行社已有意帮他们组团游沪。

　　在上海，这样的新闻很难成为人们的谈资。但人们不应忽略其背后隐藏的信号：类似昆山这样的周边城市，将成为上海壮大第三产业的重要支撑。

　　当然，上海人也会有自己的烦恼。每逢周末，从昆山等周边城市过来的汽车总是排着队进上海。备受堵车之苦的上海人，对此常不免有些微词。

　　其实，他们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些休闲购物人群的涌入，无疑为繁荣上海的服务业和提高就业水平，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更重要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上海对昆山等周边人群吸引力的强弱，也正成为折射上海城市繁华程度，甚至产业结构调整的一面最好的“镜子”。

　　似乎在不经意间，去年上海第三产业实现增加值2755.83亿元，占到GDP的51％，实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突破。而且，其固定资本产出率、劳动生产率、上缴生产税净额和盈余水平等经济指标均高于二产。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现代服务业正成为上海“四个中心”建设的产业基础、功能基础，也是增长的基础。有人说，这可能是上海未来发展的重要基础。因为从国际上看，许多国际化大都市GDP的70％、就业人口的70％都集中在现代服务业，占了绝对的比重。而从功能来讲，大都市集散的功能、资源配置的功能、创新的功能，都主要是通过服务业，特别是现代服务业来实现的。

　　眼下，类似总部经济、气象经济、会展经济等“新经济”，正在上海呈蓬勃发展之势。其中，会展经济已经成为上海经济中一个闪亮的增长点。据统计，上海举办展览会的数量和展出面积连续10多年以20％的速度增长。去年上海举办了262个展览，直接收入18亿元，成交额550亿元，会展业产生的相关经济带动效益超过200亿元，观众总数更是接近500万人次。很多昆山人便是因此被吸引到了上海。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上海第三产业已具世界级规模。去年，上海人均GDP为4909美元，接近世界平均水平，且略高于上中等收入国家和地区4620美元的水平。然而，若比较上中等收入国家和地区的第三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上海的差距就明显了。世界银行统计显示，上中等收入国家和地区的第三产业增加值在经济总量中的平均比重已达61％，上海与之相差整整10个百分点。

　　眼下的问题是，上海的服务业似乎越做越难。现在很现实的问题是，GDP要增长，而这两年的增长主要靠工业来撑，第三产业似乎有点长得慢了。尽管成绩斐然，但在最近两年间，第三产业增长势头放慢，而加入WTO后制造业爆发出来的活力却成为拉动申城GDP增长的重要力量。在今年第一季度，上海工业增加值同比增幅达19.3％，而同期第三产业的增幅在6.2％左右。

　　显然，上海第三产业期待着新一轮的台阶跨越，而不是在一个平台上的前行。从将来讲，上海关键还是要发展高层次的服务业，包括金融、贸易、保险、旅游、房地产、物流、会展等。只有这样，才可能在竞争中保持自己的优势。

　　昆山人想当“后花园”，却走了一条招商引资发展制造业之路。上海从没有说过要当谁的“后花园”，近来却成为昆山等地的休闲消费首选。看上去有点“无心插柳”的感觉，但在实质上，这种城市功能的互补，应该是市场“无形之手”推动的结果。

　　“龙头”的做法：产业嬗变显现“后花园”新意

　　“后花园”这个轻飘飘的词背后，蕴涵的是含金量越来越高的产业群。

　　今后的大势，可能是只有当好一个区域的“后花园”，才可能成为这个区域真正的“龙头”

　　虽然说大变常常在无形中发生，但有的时候，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免不了会发生一些不平静的事。

　　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长三角城市喊出当“上海后花园”的目标，大张旗鼓地宣传造势。而在不太引人注目之际，上海正以其独特的国际化品位、浓郁的大都市氛围和完善的服务业体系，对周边城市构成越来越明显的强大吸引力，俨然成为特别的“长三角后花园”。

　　不少人认为，上海对此不会满足。

　　或许由于靠得太近，上海与昆山常会发生一些竞争。对此，有的人常常喜欢作些渲染。最近，有关上海降低商务成本的试验，就受到了不少媒体的热炒。

　　尽管谁都知道这是个并不确切的提法，但有的媒体还是喜欢称之为“173计划”。实际上，上海官方从无这个称呼，而是叫做“降低商务成本试点区”。简单地说，就是在嘉定、青浦和松江三个区，准备建设总面积为173平方公里的试点工业园区，重点吸引高水准的制造业。由于将在园区内尝试降低商务成本的新举措，故又有人称其为上海新的“小特区”。

　　有人认为，此举有点针对昆山，为的是争夺台资。甚至还有人替上海编了句话，叫“173，比昆山”。

　　也有人认为，这是上海重新主攻制造业的一个信号，意味着上海城市功能定位与发展重心的重大调整。

　　对于挑战昆山的说法，大多数上海官员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可能是对上海此项计划过于简单的理解。应该完整地理解该计划提出的“商务成本的盆地、政府服务的高地、投资收益的福地”这一句话。由于受到了什么是商务成本这一概念不清的影响，发生了一定的偏差，将商务成本与政府服务割裂开来理解，使得“商务成本”单纯地是指土地价格和人力成本等硬成本，这也是对于上海市发展战略的误解。

　　简单地说，这种观点的意思是：推出“降低商务成本试点区”，并非意在与昆山竞争，而是上海对自身发展局限的一次挑战。

　　尽管如此，昆山等上海周边城市依然颇为紧张。当初正是因为上海的商务成本比较高，一些外资才分流向这些城市，而现在上海在市郊辟出一个“试点区”，昆山原有的优势是否还会存在，便成了问号。

　　昆山的忧虑并不仅于此。在私下交谈时，一些当地人说，一两个园区不可怕，最要紧的是这是否意味着上海的一个全局性变化：制造业会不会重新成为上海今后发展的重心？

　　寻找新一轮产业发展的突破口，上海对于二、三产业的定位一直是各个层面关心的焦点话题。

　　实际上，为了当好“长三角龙头”这一角色，上海已经做了长期的努力。作为一个传统制造业基地，制造业在上海经济总量中的比重在改革开放初期达到74％，现在降到了不到50％。在长三角，上海是惟一实现了“三二一”产业发展比例的城市。这些都是经历数次阵痛才实现的。如纺织工业，从当年的55万人减少到现在的8万人，有近50万人转产转岗，这样大的动作在其他城市是罕有的。

　　但现阶段，上海确实又在制造业上与周边地区形成竞争态势。或许，这是因为上海有自己的担心。因为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口，如果制造业大规模转移出去，用什么来替代？转岗下岗的人到哪里去？如果大量的外资企业都跑到周边去，那上海的优势何在，未来靠什么支撑高速发展？如果新的利润增长点没有找到，又放弃了原有的，弄不好会出现空心化。

　　虽说重新降低城市商务成本和准入“门槛”的做法，看上去会加剧竞争，似乎也不符合其国际化现代化大都市的目标定位，但一些专家认为，上海二三产业并重的做法，在现阶段有其合理性。因为上海正处于工业化后期，其城市服务功能还没有强大到能与周边地区在不同层面上明显错位竞争，还必须依托制造业推动城市发展。

　　此外，与这么多的国际大都市相比，上海还发现了自己与别人的一个不同：城乡二元结构并未消除，郊区的城市化水平不高。或许这也成为上海认为自己还需要发展制造业的一个重要理由。

　　当然也有不同意见。有的专家认为，上海的资源条件决定了其必须把高端的技术开发和现代服务业作为产业发展的战略方向。目前，上海的设备资源、人才资源、信息资源和高水平的管理，使其在发展现代服务业方面在全国具有领先优势。而上海在同发展传统加工业有关的土地、人力成本等方面，已经难以与国内其他地区进行竞争。因此，若试图以降低这些成本的方式来提高在传统加工业方面的竞争优势，其结果很可能反而造成优势资源的流失，不再具有同国内其他地区和城市的差别优势，甚至连经济中心的地位也有可能因此动摇。持这一观点的专家认为，上海只有扬长避短，积极发展以信息产业为主导的现代服务业，才能在新一轮的发展中继续走在全国的前面，推动长三角经济发展。

　　10多年来，昆山与上海的错位与竞争，反映了长三角新一轮的格局之变。从趋势看，今后制造业将不可避免地选择低成本地区发展，而以信息产业为主导的现代服务业已成为最先进的产业形态之一。表面上看，现代服务业似乎为“仆”，实则为“主”，因为它引领了经济发展的潮流，它使加工业成为其实现目标与利润的手段。

　　或许，上海并不满足于当个“后花园”。尤其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听起来有点轻飘飘的词。但现在，“后花园”这个词的背后，蕴涵的不仅仅是休闲娱乐，更有科技研发、融资决策、营销物流等等含金量极高的所谓现代服务业。所以，今后的大势，可能是只有当好一个区域的“后花园”，才可能成为这个区域真正的“龙头”。（记者/高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