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50年过去了，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一个特殊利益阶层能够针对一份可能不利于其阶层利益的文件，公开发表反对言论；一部分市场化色彩相对浓厚的媒体不仅为持反对意见的阶层代表提供舆论阵地，还能为他们提供讨论批评红头文件的平台；反对派的意见和舆论干预的合力竟然最终影响了一份红头文件的走向。且不论反对者的理由是否充分，也不论红头文件本身是否有缺陷，这样的现象本身已足够我们激动。121文件就像一块试金石，它不仅测出了中国新富阶层影响社会舆论干预政府决策的能力，还测出了一个渐趋开放社会对反对意见的宽容。121文件的遭遇，还提醒政府，在公共选择的制度安排上，应该更多地靠近民主市场化社会的法则。

　　本刊主笔章敬平发自北京

　　2003年8月31日，SOHO中国董事长潘石屹在新华社发布“18号令”消息之前的一天晚上，提前拿到了18号令，他很开心地将其转发给了自己的朋友。“都是利好消息，只要读懂了这个通知，房地产开发商都会很高兴的。”

　　78天前，央行“121号文件”发布，那时候的潘石屹“很震惊，有些发蒙”。

　　前后对比，可谓冰火两重天。

　　“121号文件”是央行《关于进一步加强房地产信贷业务管理的通知》的别称，源自该通知的编号“银发(2003)121号”。被誉为十年未有之铁律的“121号文件”规定：对手续不全、自有资金不足的房地产项目不得发放贷款；不得使用银行贷款垫资；主体封顶才能发放按揭贷款；提高投资性购房人的贷款条件。几项规定让中国的房地产商如坐针毡，认为“121文件”是对地产界的“整肃令”，形容为“地产界的严冬到来”。

　　“18号令”是国务院《关于房地产市场持续健康发展的通知》的别称，源自“国发(2003)18号”的文件编号，虽然发布时间是8月12日，但新华社发布消息的日子却是9月1日。“18号令”宣称房地产业“已经成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在中国房地产业20多年的发展历史上，国务院的文件第一次对这个行业作出这样的肯定。一些业界资深人士认为，国务院18号令的出台，可被视为比央行121文件对房地产市场现状更为权威的解释。香港媒体也对18号令作出了“国务院通知挺房地产业发展”的解读。

　　有媒体称，18号令的发布对房地产商而言是一个企盼已久的利好消息。经过78天的煎熬，自121号文件颁布之日起一直处于风云激荡忐忑不安状态的房地产商们，现在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因为房贷政策坚冰解冻了。

　　此间观察家认为，“18号令”是官方针对房地产商对121文件的批评作出了积极的正面回应。凤凰卫视9月1日援引北京消息人士的话说，中央已经得悉121号文件在社会、尤其是地产及银行界引起负面情绪，但要央行撤回政策或再公布放松性的文件是不可能的事，惟有由国务院出面，发放正面信息，表明支持房地产业的发展，以抵销121号文件所造成的负面影响，重振业界信心。

　　从冬天来临到坚冰解冻，从坊间所谓的“倒厦运动”到国务院发布的“挺厦通知”，房地产商在集体无意识中发动的“保厦运动”功不可没。

　　记者认为，细细考察房地产商在这78天的努力过程，以及努力的结果，将有助于我们认知中国正在发生的变化，且有益于包括政府部门在内的社会各界思考新形势下公共决策的制度安排。

　　反对派是一个阶层

　　2003年8月16日，记者造访北京阜成门外的国宾酒店。一场由房地产商赞助的银行家和地产商的对话，围绕“121号文件”在此举行。据悉，冠名为“中国房地产信贷政策论坛”的对话，进行了整整一天。虽然这是一个名义上云集官产学商四界高人的多边论坛，少许央行官员也以个人身份列席其间，但一大批首都房地产界大腕级人物的出席，使得论坛看上去更像一个房地产商的集会。北京华远集团总裁任志强、SOHO中国有限公司董事长潘石屹、今典集团董事长张宝全、北京华润置地总经理陈鹰——一个个令北京房地产界风起云涌的名字，留在论坛嘉宾的签到簿上。

　　据信，由于央行货币政策直接制定者的缺席，论坛并没研讨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一名出席论坛的记者说，与其说这是一场“对话”，不如说这是一次“声讨”，一次房地产商对121号文件的讨伐。较之群情激昂的房地产商，原是对话平等主体的银行家们，无论是气势，还是声浪，都矮了下去，成了陪衬的一群。事实上，从6月13日央行121文件发布之日起，房地产商的公开批评，就没有停止过。

　　2003年6月13日下午15时，潘石屹回到他在SOHO的办公室，121号文件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潘事后接受访问时说，迅速浏览过文件的他，“感觉就像我们正在进行足球比赛，裁判突然吹响了哨声说，改排球比赛了，球再不能落地了，落地就算犯规。”

　　如此大的政策变化，来得太突然了。冷静下来，潘对央行的出发动机表示理解，央行判断房地产过热，出于对自身利益的保护，要规避信贷风险，收缩银根是很自然的，但潘坚决认为，它采用行政命令、计划经济的手段来控制，有一刀切之嫌。

　　当晚，潘睡不着觉，看表已是凌晨3点。潘没有努力去睡觉，而是列下了121号文件的政策后果：20个可能性，没有一个是正面的。第三个可能性在业界和媒体上流传最广：房地产公司在生存的压力下，去行贿贷款、违章贷款，将会出现一批“周正毅”和“王雪冰”。

　　相对于有些幽默有些滑头的潘石屹，任志强的批评最为直接和露骨。

　　任志强，北京华远集团总裁，121号文件发布后第四日就任全国工商联住宅产业商会轮值主席，在是次“讨伐”中，他就像一个反对派领袖。《“冬天”来了》和《仇富政策》，是他提交给“中国房地产信贷政策论坛”的两篇文章，人们戏谑地称之为“声讨”121号文件的“檄文”。

　　在义理、辞章、考据都费尽心思的《“冬天”来了》的开头，任充满感情色彩地说：SARS的疫情通报归零，让6月的艳阳天格外明媚，但中国人民银行信贷政策的调整，像一场“6月雪”，让房地产市场开始进入了严酷的“冬天”。

　　任志强评价121号文件，是一项“仇富”的政策。他说，仇富不仅指对富人的仇视，而在于政策的出发点与行为约束，是限制、约束人们从贫穷走向富裕。任在《仇富政策》的结尾总结陈词：央行限制消费和仇富的政策，只会给中国经济发展带来不良影响，并且动摇人民对致富和小康的信心。

　　这一观点，任在堪称“万言书”的《“冬天”来了》里作了详细论述。他认为，表面上看，信贷政策的调整，只是金融风险的问题，实际是国家政治和经济政策的调整问题。这次信贷政策的调整中一个核心的重点，就是只对中低收入者给予进入商品房市场的支持，对富裕或可能进入富裕的家庭采取歧视的仇富措施，看不到对十六大精神的支持。121文件的目的在于防范金融风险，但实际的结果却是“金融风险的陷阱”。

　　潘石屹和任志强，只是两个典型的反对者，而非仅有的两个反对者。“121号文件”出笼后，观察家发现，反对者是一个阶层，一个由房地产商结集而成的房地产商阶层。尽管房地产商规模有大有小，影响力各不相同，对政策的诉求也各不相同，但他们对121号文件的态度几乎是空前的一致。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主办的《银行家》杂志，发表《烫手的121房贷新政》说，“房地产商认为央行121房贷政策对房地产业是致命的打击，一致认为央行的这种做法完全是没有必要。”

　　商人的声音首次超过政府

　　121号文件在房地产界激起的反弹，是前所未有的。南方一家财经媒体援引北京万通实业股份公司董事长冯仑的话说，“商人的声音首次大过了政府部门的声音”。

　　记者发现，房地产商的声音，是经由三个途径发出的。

　　举办论坛、会议是方式之一。121号文件发布后，地产商举办一些论坛或者座谈会，表明他们的反对态度，陈述他们为什么要反对的理由。北京科技园置业股份有限公司、北京鲁艺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赞助商的身份表达了他们的立场。由住宅产业商会发起的“时空联线共论非典对房地产影响”的会议上，任志强曾对记者说，“央行政策对房地产业的影响比非典还严重”。开论坛，搞研讨，只是手段而已，他们的目的是研讨出成果，形成书面报告，并上报给国务院及相关部门，在中国房产信贷政策论坛上，这样的目的被白纸黑字地写进了“会议宗旨”。

　　另一种途径是“上书”。地产商们通过协会，经由正常的组织程序发表他们对121号文件的不同意见。在人们惯常的理解中，工商联只是一个联谊的民间组织，一般不会在实际问题上发表实际的看法。但地产商针对“121文件”的反馈，却让观察家对工商联刮目相看。6月底，任志强以全国工商联住宅产业商会轮值主席的身份，代表住宅产业商会就121号文件写了两个报告，一个报告经中央统战部转交中央，一个直接寄递中央。事隔一个多月，出席博鳌房地产论坛2003年会的任志强，对新闻界坦言，“报告有了明显的反馈”。

　　任列举的一个证据是，国务院在制定出台18号令前夕，由有关部门召集了有开发商代表参加的座谈会，听取了开发商的意见。任说：“座谈会后，文件可能会有一半的修改。”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途径是媒体。一些市场化色彩明显的媒体，为潘石屹、任志强等地产界有影响力的领袖级人物的言论，提供了舆论阵地，使得他们的批评，在社会上获得了更为深广的影响。任志强全面批驳121号文件的《“冬天”来了》，很大部分被《经济参考报》等媒体所绍介。任批评121号文件是仇富政策的言论，也被中国新闻社所报道。

　　除了提供舆论阵地，媒体还在有意无意之间，为地产商提供了批评121号文件的各种平台。

　　6月17日下午，《经济观察报》会同中国工商联住宅产业商会共同举办了一次事后张扬的论坛，北京万科总经理吴有富，北京金地地产总经理陈长春等京城房地产界人士扎堆在华彬大厦，论坛原定的主题“关注健康人居，关注健康城市”草草了事，旋即转移到央行“121号文件”对房地产业的影响上。

　　有趣的是，原本没打算参与论坛的今典集团董事长张宝全，在华彬大厦楼梯口路遇正在往上走的任志强。华彬大厦二楼是《经济观察报》的论坛现场，他的即席发言引来同行的强烈共鸣，全赖论坛给他提供了契机。

　　8月16日的中国房地产信贷政策论坛，也主要由媒体操办。是次论坛三家主办单位中的两家是媒体：《北京青年报》、《银行家》杂志，《经济观察报》和《中华时报》提供了媒体支持。值得注意的是，有“第四媒介”之称的搜狐网为论坛提供了网络支持。

　　一周后，由《21世纪经济报道》主办的地产论坛2003年会在美丽的博鳌小城召开，从主题就可以看出论坛对121号文件的关注：金融紧缩下的房地产。论坛锣鼓尚未敲响，主旋律已经奏出，该报在论坛开讲前如此告知他们的读者：地产界大腕冯仑、王健林、郭梓文、刘晓光、任志强、潘石屹等将纷纷登台亮相，121文件的发言人戴根有及其他政经界人物也出席论坛并作精彩演讲。

　　综观媒体在121号文件上的态度，研究人士强调，部分媒体成了房地产商反对121文件的推手，没有媒体的参与，“商人的声音超过政府部门”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媒体和房地产商形成的合力中，记者惊奇地发现，在121房贷新政这个问题上，一个开放的意见市场正悄然形成。

　　官方的积极回应

　　2003年9月3日，建设部组织潘石屹等一干房地产商开会，学习国务院18号令，即《国务院关于促进房地产市场持续健康发展的通知》。潘在接受上海《新闻晨报》专访时透露，与会人员中有一位国务院副总理。

　　18号令对完善住房供应政策、调整供应结构、发展住房信贷、整顿房产市场秩序等方面作了明确规定。潘石屹受访时称：“都是利好消息，只要读懂了这个通知，房地产开发商都会很高兴的”。

　　据称，8月31日晚，潘提前拿到了18号令，很是开心的潘将其转发给了不少朋友。华远地产董事长任志强也盛赞：“积极而稳妥的政策意见必然会受到各方的欢迎和支持，也才能使政策有各方共同努力实施的动力，使文件不仅可行，而且可操作。”北京今典集团董事长张宝全认为该文件肯定了五年来房地产的发展状况，为今后房地产业的发展指明了方向，自此有关泡沫等的争论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张宝全还补充说，该文件“很实在，句句都在点子上”。

　　凤凰卫视9月1日报道称：国务院通知挺房地产业发展。报道援引北京消息人士的话说，中央经已得悉文件在社会、尤其是地产及银行界引起负面情绪，但要央行撤回政策或再公布放松性的文件是不可能的事，惟有由国务院出面，发放正面信息，表明支持房地产业的发展，以抵销121号文件所造成的负面影响，重振业界信心。

　　一些业界资深人士也认为，官方对房地产商的批评作出了积极回应。其实，官方从没有漠视房地产商的批评，121号文件引起轩然大波之初，央行的官员就开始出面解释。6月初，央行官员一天内两次出来做解释工作。对于房地产商出人意料的反应，央行货币政策司的一名官员说，“其实央行并不是刻意要打压房地产，也不是对房地产贷款的收缩，大家对这项政策产生了误解。”

　　消除误解的最后，是国务院18号令的出台。在地产商看来，18号令是比央行121文件对房地产市场现状更为权威的解释。

　　国务院18号令在口径上与央行121文件存在明显差异，中央政府对房地产信贷的态度和央行121文件流露出来的央行的态度差距甚大。央行的出发点是为了防止房地产过热，但18号令明确提出“发展住房信贷”，“对符合条件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和房地产项目，要继续加大信贷支持力度”，只是要“加强房地产开发项目贷款审核管理，严禁违规发放房地产贷款……严厉打击各种骗贷骗资行为”。

　　北京一名地产大亨分析道，国务院18号令传递的最重要的两个信息在于，首先它肯定过去内地的房地产市场的发展还是健康的，房地产对国内经济而言已绝对是一个“支柱”产业；其次，18号令也再次重申进一步发展房地产事业是“有好处的”。

　　业界的不满由此快速得以平息。分析人士指出，18号令是对那些想在房地产开发中获取非法利润的开发商的警示，但对自121文件出台以来一直对资金链揪心的合法的开发商来说，则是一颗定心丸。

　　从官方的积极审慎的回应中，记者发现，我们的政府管理者对批评的态度，正变得越来越宽容。

　　变化正在发生

　　“公共决策的制度安排，应该有更新更全面的考虑。”这是学界反思121新政的遭遇之后的结论之一。上海财经大学房地产研究中心印绅华教授在谈到121文件时表示，新房贷政策从总体上看是要降低房地产信贷风险，但它对政策的后果估计不足。

　　问题恰恰就出在“对政策后果的估计不足”上。其实不是每个房地产商都对121文件大加鞭挞，万科董事长王石就认为，121文件总的来说，正面意义大于负面影响，有利于规范整体房地产市场，客观上促进了房地产市场向健康方向发展。

　　再者，央行的121号文件，是借鉴了西方国家的经验，在中国房地产泡沫渐显，需要挤压的时候出台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研究员王利娜等立场相对较为中立的学者认为，央行房贷政策调整的现实意义远小于其理论意义，从这个角度讲，央行的意图在于规范而非打压房市。

　　既如此，为什么121会引来这样大的反对声浪？

　　记者以为，思考这样的问题对公共选择的制度安排大有裨益。20多年的改革，不仅形成利益不同的阶层，而且还形成了多种利益集团的博弈格局。传统社会中逢中央政府政策文件，必先论证其正确性的思维习惯，正在发生改变。像房地产商这样的特殊利益集团，由于享有媒体世界的话语权，金钱世界的资源支配权，他们影响公共选择的力量正越来越大。

　　这就提醒政府部门，在挥动干预市场的“无形的手”的时候，应该更多地考虑顺应市场的规律，而非计划的方式去行事。“过去几十年里，我们的政府一直用计划和行政的手段去配置资源。今天，我们一些政策和做法一不小心就又回到计划经济的老路上去了。”公共政策研究者说，这是121文件的反对派的典型说法，且不论他的动机是什么，仔细体味一下字面上的道理，可能对我们的政府决策机制有所启示。它提醒政府，在公共选择的制度安排上，必须更多地靠近民主市场化社会的法则。

　　本刊授权新浪网独家发布，未经《南风窗》同意任何报刊及网站不得转载，本刊保留法律追究的权利。如需转载，请与南风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