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记者武巍巍/报道彭辉/图

　　9月23日下午，上海博物馆北门外的空地上，近百名小学生手持毛笔，在黄色的宣纸上写下古老的汉字，这是上博《淳化阁帖》特展开幕的一景。而在二楼西厅展室，五六米宽的门口被近百位观众围堵得水泄不通，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被推搡到了墙角。

　　自此，这份上海博物馆动用450万美元购回的国宝正式展现在世人面前。据上海博物馆统计，特展头两天的访问量已达3000人/天。

　　幽暗的仿古展厅内飘着低低的古筝声。玻璃橱中的《淳化阁帖》被仔细摊开、固定，静静地等待着观众——一千多年来，它也一直这样静静地面对自己多次辗转的命途。

　　不知所终的“帖学之祖”

　　淳化三年(公元992年)，宋太宗命侍书将内府所藏汉、晋、唐的书札名迹临摹刻版共十卷，拓赐大臣，这便是《淳化阁帖》的由来。传说它是在“秘阁”中刻制而成，所以简称《阁帖》。

　　这部汇集当时宫中收藏顶尖名家墨迹的汇帖，被后人称作“帖学之祖”。由于拓赐不久就停止了，流传的版本十分稀少，并有说法称阁贴的刻板在一次宫中火灾中被焚毁，故该帖在北宋时便已十分珍贵，欧阳修在《集古录跋尾》中称：“人间尤以官法帖为难得”。

　　《阁帖》此后便一直成为收藏家梦寐以求的珍品。南宋以收藏和刻书闻名的贾似道、元朝以书画并重于时的赵孟兆页都曾先后收藏。

　　民国初年，张大千之师，清道人李瑞清收藏了《阁帖》第六、七、八卷，后来李氏将《阁帖》携至上海，由正书局影印行世。其后又由大收藏家周湘云收藏。已过世的文物专家徐森玉一直认为《阁帖》在周湘云家，1949年后，徐森玉主政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他亲自上门征集周家藏品，却没有看到《阁帖》。《阁帖》自此销声匿迹。

　　直到1996年，中国人终于在一个叫安思远的美籍犹太人家里重新见到了《阁帖》。

　　在美国重逢

　　见到此帖的中国人叫王立梅，原任国家文物局外事处处长。“没有她，上博就没有《淳化阁帖》。”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说。2003年9月，已退休在家的王立梅在接受《外滩画报》记者采访时，细诉了《淳化阁帖》回归的台前幕后。

　　1996年5月，王立梅赴美协商与古根海姆博物馆合办“中华文明文化五千年艺术展”事宜。临行前，书法家启功委托她去找“一个叫安思远的美国人”。“据说他手中藏有《淳化阁帖》。我不见到宋刻真本，死不暝目。”

　　王立梅笑说，当时自己也并不了解《淳化阁帖》到底有多少价值，出于对启功老人的敬重，一到纽约，就发动自己的朋友寻找叫安思远的美籍华人，一连找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后来有人灵机一动，想到当地有个外国人的中国名字也叫“安思远”。事后证明，此人正是收藏《淳化阁帖》的安思远。当时归期已近，于是她立即通过好友梅缵月，登门拜访安思远。

　　王立梅回忆说，当时安思远住在一处高级公寓里。今年70余岁的他从19岁就开始收集中国艺术品。王立梅用"像博物馆一样"来形容他的家和他的收藏：地上铺的是清代有瑞龙图案的宫廷地毯，靠墙条几上放的是唐代的思维菩萨，墙上嵌的是元代道教壁画，门旁立着的是唐代陶俑，多宝格里摆的是清代单色釉瓷器。"他的书画库也恒定温湿，收藏条件非常好。"

　　安思远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收藏，包括四卷《淳化阁帖》。《阁帖》外面是红木盒套封，封面是真丝装裱。看到封面上“淳化阁帖”四个字，王立梅激动不已。

　　据安思远当时称，他第一次见到《阁帖》是在1960年代的香港两位收藏家手上，后来两位收藏家分别移民加拿大，就此失去了消息。1992年，《阁帖》突然出现在纽约佳士得拍卖行里，安便以28万美元分两次买下了这四卷《阁帖》。

　　安思远说：“美国人认为这是印刷品，就像邮票一样，没有什么价值。”他很高兴看到中国人这么喜欢《阁帖》，并当场答应王立梅将《阁帖》带到故宫博物院展览。

　　买家：从故宫到上博

　　当年9月，安思远携北宋拓《淳化阁帖》第四、六、七、八卷抵京，在故宫博物院展览。启功和国内一批专家对这四卷《阁帖》的每个印章、题跋进行鉴定。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四卷是宋刻宋拓无疑。

　　在这次展览中，安思远就表示，可以出让《阁帖》。他最先的目标是交换清代朝珠。在得到有关领导同意后，王立梅立即和当时的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新到故宫珠宝库房挑选。“本来以为故宫所藏朝珠一定很多，结果可供选择的不多。好一些的都是典章制度中有记载的，不宜拿出交换，其他的不够档次。”朝珠交换不成，安思远提出交换故宫收藏的翡翠或清代家具，但最后都未能成功。

　　此后五六年，王立梅几乎每年都会去美国出差。每次去美国，她都会拜访安思远。两人通过文物方面的交流成了好朋友。

　　2002年3月，王立梅风闻有人欲重金买下《淳化阁帖》，于是她再度找到安思远，直截了当地问：“这个帖卖多少钱？”安思远回答说：“中国人以外的国家来买，1000万美元。中国人来买，550万美元。你来买，450万美元。”他告诉王，许多买家已经找上门来，其中有的中国买家还打着她的旗号。回国后，王立梅立即向国家文物局汇报，但一直没有听到回音。而此时，安思远口中的国内买家之一——上海博物馆，才登场亮相成为主角。

　　上海博物馆副馆长、中国古陶瓷协会会长汪庆正告诉记者，上博早在安思远刚刚购进《淳化阁帖》时，就一直紧密关注。他曾请董建华之妹董建平等人帮助征购，但安思远开价600万美元，双方一直未能谈成。

　　据王立梅的说法，2002年3月，王立梅来沪参加“国际博物馆馆长高层论坛”时，汪庆正和另一位副馆长顾祥虞找到她，请她代表上海博物馆与安思远一谈。如果价钱合适，上海博物馆准备买下来。而与王立梅说法有小小不同的是，汪庆正表示，是王立梅找到上海博物馆的。但无论是谁找上谁，此时上博通过王购买《淳化阁帖》基本已尘埃落定。

　　《阁帖》回归的倒数11天

　　2003年4月3日，借“中、日、韩文物出口政策研讨会”，王立梅飞抵纽约。机场里没有人知道，这位不起眼的中国女人几天后要从这里带走价值450万美元的文物。

　　当晚，王立梅步入安思远的高级公寓，明确提出收购《阁帖》。“中国用来买文物的钱是有限的，希望能再降低一些。”然而安思远不肯让步。

　　王立梅把交谈的情况通报汪庆正，汪立刻与正在美国出访的馆长陈燮君通话，最终决定接受450万美元的价格。4月9日上午，就在王立梅准备见安思远前一刻，汪庆正打电话告诉她：“你这次把东西带回来吧。”

　　当天晚上，王立梅在安思远家对4卷《阁帖》进行验收、打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防水布。450万美元由北京歌华集团驻美办事处担保，回国后一周内将款项打到安思远账上。

　　第二天，王立梅踏上了归国的航班。56岁的她在接下来20个小时的飞行中没有合过眼，价值450万美元的《阁帖》就在她随身一个不起眼的包里。飞抵北京首都机场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阁帖》存放到中华世纪坛艺术馆内。

　　4月14日，王立梅携《阁帖》飞抵上海。当晚，汪庆正和上海博物馆的六七位书画专家进行查验、确认。至此，国宝《淳化阁帖》归国记圆满落幕。

　　“我没有拿佣金，一分钱也没有拿。”王立梅告诉记者。

　　彩陶般的法书原始留影

　　《淳化阁帖》共计十卷。上海博物馆这次收购的是《淳化阁帖》中的四卷，第四卷为历代名臣法帖，第六、七、八卷为王羲之书。

　　在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单国霖看来，《阁帖》不但是中国古代书法文化的记录者，更为历代书法家提供了极佳的临摹版本。"赵孟兆页就说过，中国书法没有丧失掉，《阁帖》是有功劳的。"像明清之际的大书法家王铎，一生没有看到"二王"的唐摹本。他所写的"二王"书法主要是根据《阁帖》临摹。

　　两位积极推动《阁帖》回国的专家--启功和汪庆正也赞不绝口。

　　1996年9月故宫展览《阁帖》的时候，启功称赞这四卷宋本《淳化阁帖》是"彩陶般的魏晋至唐法书的原始留影"。

　　在计划交换清朝朝珠的时候，启功给当时国家文物局张文彬局长写了一封信说："美国安思远先生所藏著名古帖拓本若干种，曾在故宫展出，观者甚多。经我国专门研究者鉴定，其中宋《淳化阁帖》第四、六、七、八卷共四册为海内孤本，在我国列为一级文物(所展其余碑帖总和可抵此帖一册)，极值收藏。"

　　汪庆正认为这个四卷本《阁帖》最重要的价值是这四卷帖中有三卷是王羲之的作品，共计一百六十多件。他说："唐太宗的时候，王羲之的字还有'三千纸'，现在我看稍微像样的摹本摆在一起不过二十几件。因此，这个四卷本的《淳化阁帖》才弥足珍贵。"

　　辽宁省博物馆书画、碑帖鉴定专家杨仁恺也认为："此帖乃海外孤本，它的文物价值非常重要。较之米芾《研山铭》墨迹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不同的声音也不是没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内专家表示，书画文物的价值在国际上一直不高，近年国际上拍卖中国文物价格榜的前几名一直为瓷器所占据，安思远自己买入时只花了28万美元，卖给中国涨了十几倍。

　　对此类说法，汪庆正日前对媒体表示，这是因为他们对这套中国碑帖之祖不了解，也不了解历尽坎坷、一波三折的收购过程。王立梅也表示，其实安思远当年买的真实数字不止28万美元，何况文物价值变化波动是正常的事。

　　此外，有专家对安思远的人品也提出了质疑，认为2000年他曾经卖一批中国画给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后来其中有部分作品被质疑是伪作，让大都会博物馆饱受批评。对此王立梅表示，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这方面的传闻，而且只要文物来源合法真实，就不影响交易。"其实安思远为中国文物保护做了很多事，包括十几年一直在自费维修安徽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