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记者禄兴明贺丽丹

　　田凌凌(实习)/报道

　　“只要在肚子上扎一针，腹水就会从针眼里‘’出来！”湖南省血吸虫病防治研究所所长李岳生这样描述血吸虫病导致的大肚子症状。

　　事隔多年，血吸虫病重新进入中国公众的视野。2003年9月底，记者走进湖南血吸虫病疫区，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为当地严重的疫情而震惊。

　　“瘟神”重现

　　全国最大淡水湖已经变成了“毒湖”！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这是毛泽东看到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报》关于江西省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病的报道后写下的著名诗篇《送瘟神》。从此诗起，“瘟神”成了血吸虫的代名词，也是从此诗起，在国人的印象中，血吸虫病成了查然已逝的往事。然而事实上，这只是公众对领袖诗歌的误读，“瘟神”一直没有停止肆虐。今年9月3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曝光了湖南省岳阳县乡级血防站“只管捞钱不管血吸虫”的行业歪风，血吸虫病再次进入公众视野，引起震惊——

　　《中国血吸虫病防治》杂志披露，2002年，我国南方12个血吸虫病流行省(自治区、直辖市)中，共有427个流行县(市、区)，37246个流行村，流行村总人口为6453万人；全国共有血吸虫病人81万人，其中晚期病人26046人；疫情最重的湖南省血吸虫病人达到21万人之多，环洞庭湖的岳阳市、常德市、益阳市是湖南省最大的疫区，媒体惊呼，由于湖水已经变成了传染血吸虫病的疫水，这个总面积达2700多平方公里的全国最大淡水湖已经变成了“毒湖”！“现在‘瘟神’又来了，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的话，也会寝食难安的。”在2003年9月18日湖南省召开的“全省血防系统作风整顿会议”上，中共湖南省委副书记文显德的讲话语气沉重。

　　恐怖记忆的延续

　　曾遭“灭族”的洞庭村，血吸虫还在把人们“往死里吸”

　　湖南省血吸虫病防治研究所所长李岳生的电脑中储存着一张晚血(晚期血吸虫病)病人的照片，面对记者数次索要，他仍然谢绝提供。这名一直热情接受采访的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博士连连摇头说：“太负面了。”照片上的晚血病人是一个48岁的农民，是血防所下属的湘岳医院今年收治的病人，瘦得皮包骨头，却有一个青筋暴跳、脐眼外翻的大肚子。李岳生博士说，晚期血吸虫病有四种类型：巨脾型、腹水型、结肠增殖型和侏儒型。由于建国50多年的大力防治，像这样有大肚子症状的血吸虫病人现在已经极其少见，他估计这个病人已经不治身亡。由于建国前历朝历代政府对血吸虫病防治的无所作为，血吸虫病曾一度在岳阳县麻塘镇洞庭村留下恐怖记忆。9月26日我记者进村时，县血防办副主任陈检生正在村上蹲点领导查病。

　　“这个村是我的老家，以前我们陈家在这里人丁兴旺，有300多人，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村里爆发了那时叫‘水臌病’的血吸虫病，今天死几个，明天死几个，死到最后，连抬死人的人都找不到了！”陈检生说，“我们陈家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直到今天还没恢复元气，村里姓陈的总共才有7户人家，总共不到四十人。”他掰着指头，满眼忧伤。“过去洞庭湖边上的好多村庄都有类似的灾难，我老家鹿角镇杨庙村也是这样。”陪同在侧的县血防办干部张厚德说。

　　虽然这样的悲剧近几十年来没有重演，但洞庭村至今还是一个被血吸虫“往死里吸”的村庄。全村1670人中血吸虫病患者达到800多人，其中9人被确诊为晚期病人。“这个数据还不够准确，因为全村有200多人长年在外地打工，他们的患病情况很难掌握。”村里负责血吸虫病防治的党支部副书记汪向辉告诉记者。

　　患者幻灭式的命运

　　因贫致病，因病致贫，贫病交加，摧毁了身体和家庭

　　73岁的黄福业和老伴住在一栋偏房里，除了电灯，屋子里没有一样电器。村干部叫了半天，老人才吃力地从里屋走出来。他现在的症状是吃东西不消化，因为肝和脾坏了，消化功能和排毒功能下降。除了血吸虫病，他还患有支气管炎，他哮喘着，口水不断地从嘴角往下掉，好长时间说不出话，看着他卷起的裤腿下已经泛绿发青的腿脚，张厚德悄悄告诉记者，老人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怎么会感染上血吸虫病”这样的问题在老人看来显得非常幼稚。老人说：“我这一生可能几千次几万次被传染上血吸虫。在(上世纪)70年代冬天修洞庭湖大堤前，每年湖水一涨，水就漫进我家院子来了，那时候防汛是站在洪水中，那些都是疫水嘛，一接触就染上了。另外，我经常去湖里打草，捞鱼，也要沾水。所以没有办法，要生活啊，明明知道要染病，还是不得不去沾水。”10年前就丧失了劳动力，老两口没种地，没养猪鸡牲口，两个儿子每年供给1200斤稻谷和10斤肉给他们过日子，无其他任何经济来源。3个女儿每年给他一两百元，老人就靠这点钱每年去看门诊抓药。

　　县血防办干部张厚德介绍，晚血病人的抢救经费由地方政府、血防办和病人自己三方承担，湖南省现在每年拨款对晚血病人进行抢救，但摊到岳阳县就只剩下4万多元。全县共有800多个晚血病人，再摊到每个病人头上更是杯水车薪。张厚德介绍说，像老人这样的病人，最好是每年治疗一次，每次住院治疗一至两个月，但即使是在乡血防站的医疗点住院治疗，也都需要花费五六千元。“无钱命贱呀。”张厚德感叹。

　　今年56岁的村民赵明辉也是“老晚血”，1978年他结婚时就是一个大肚子，他只得把自己巨大的脾割了，才保住了性命，但从此不能干重活，家中只勉强种了一亩水稻，另一亩湘莲则以每年200元的价格承包给别人。我们前往他家时，他出门参加亲戚的婚礼去了，家中只有他瘫痪在床的80岁老母和患有精神病的妻子。这个病人之家表现出了超常的勤劳精神，上半年家中卖了4头猪，下半年又有4头生猪出栏。他们还培养出了一名中师生儿子。但村干部介绍，这个贫病之家也因此债台高筑，赵明辉也因此好几年没有再去看病治病。

　　9月27日下午，我们见到了在岳阳县血防医院住院的“晚血”病人晏伟雄，他今年58岁。早在1988年，他的妻子就因为“晚血”割除巨型脾而死。晏伟雄自己一人养活两个孩子，事实上他早就是个血吸虫病人，但他无暇顾及，直到今年2月份胃胀、拉肚子、厌食、乏力的频率增加，他才到医院门诊查病，一查吓一跳：晚血！“在害死我老婆十多年后，它又要来夺我的命了。”

　　晏伟雄对自己体内的血吸虫既仇恨又害怕。但家中没钱，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信用社贷到了500元，两个在广州打工的儿子又凑了1000元，他才在9月中旬住进了县血防医院。但是躺在病床上的他仍然一筹莫展：“这个病治疗一个月要花5000元，每天100多元，我只缴纳了几百元钱，医药费现在都还是医生担保着的，以后怎么还这笔费用我还不知道，唉……”这个几年前就因丧失劳动能力没再干重活的老农为了给儿子们节约费用，连医院食堂的饭菜他都觉得贵了，每天跑到街上的小饭馆去买两个包子就打发一天的生活。“我们现在老说弱势群体，其实农村的病人，尤其是晚期血吸虫别人就是弱势群体。我们说一个家庭里有一个犯人就不得安宁，我看家里有个晚期血吸虫病人就更不得安宁。”湖南省省委副书记文显德的话可谓洞悉世情，直入民心。

　　一支发不出工资的血防队

　　“有关部门只喊防治防治，就是不给我们钱”

　　这是一支患有血吸虫病的血吸虫病防治队伍，血吸虫病成了他们的职业病。9月3日，央视“焦点访谈”栏目组以《“瘟神”为何重来》曝光了岳阳县两个乡镇血防站没能在辖区内查螺灭螺，却倒卖国家下发药品的事件，由于这样的现象在湖南血防系统并不鲜见，引发卫生部和湖南省委的高度重视。而在此前，岳阳县已经将被曝光一事定名为“9·3事件”抢先展开了“强大的政治攻势”，将血防工作作为近期工作重点列入日程，撤换了县血防办主任晏乐尉，取消节假日和周末，多个部门工作人员进村入户，展开查病治病，查螺灭螺等工作。该县决心以“9·3事件”为契机，通过9月10日到11月30日的集中整治，把岳阳县从全省的负面典型建设成为正面典型。岳阳县血防办及各个乡镇血防站的办公楼里都把血防工作的细则列表上墙，门口更是拉起了横幅标语：“像防汛一样严格，像计划生育一样深入，像防非典一样认真防治血吸虫病！”县血防办退休主任李岳生兴奋地说：“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强大的政治攻势了，这次血防工作的势头很好。”

　　9月27日记者来到鹿角镇羊庙村羊庙小学时，被焦点访谈曝光的鹿角镇血防站的巡疗队正在这里查病和为患者化疗，给血吸虫病患者免费服用吡奎酮。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德国人发明的、在治疗血吸虫病方面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药物，杀虫率达到80%以上，是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首选药品，我国已经能自行生产，价格低廉。

　　面对记者，站长方杰宇只能连连认错：“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从思想上对不起老百姓，也对不起上级领导……”再往深处谈，他就没话了，急得副站长许千里和几名年轻医生在旁边干着急：“你说嘛，我们也很冤枉，上面只喊防治防治，就是不给我们钱。我们站最近一次领工资是在今年5月份，最高的才领了500多元。我们也想把工作干好，但我们也得吃饭呀。就拿这次整风来说，也是只叫我们干活，但我们的工资还是没有说法。”这支巡疗队的装备异常简陋，只有血压计、体温表等三四件器械，价值不到千元。

　　第二天，记者来到同样被“焦点访谈”栏目曝光的麻塘镇血防站，这家血防站是全岳阳县最好的血防站，曾经于1985年12月获得中共中央血吸虫病防治领导小组颁发的“全国血防工作先进集体”奖杯，并多次接待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1991年，全国血防工作现场会就在该站召开，当时的老站长王绍先回忆起那次会议的盛况，至今还激动不已：“那次会议也开得很热闹，小镇上停满了汽车，到处彩旗飘飘，就像过节那样。那时候血防工作搞得好，各方面都很重视，血防工作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血防站是个让人羡慕的单位，哪像现在这样破落呀。”

　　72岁的王绍先也是晚血病人。年轻时候防汛时传染上了血吸虫，1984年他从区长位置上退下后，上级让他在工商所和血防站之间选择，因为自己就是血吸虫患者，他说，我就去血防站。干了血防工作后，他就经常去查螺，别人用夹子夹，他嫌麻烦，直接用手抓，就这样被无数次感染。1986年，王绍先被确认为晚期血吸虫病人，医生说他肝硬化很严重，要他住院治疗。他找到县医保中心，医保中心说他是工伤，医保中心不管，他又去找县血防办，“领导说一定要给我治疗的，但到现在都没有下文。”王绍先无奈地摊开双手。

　　王绍先和血防站的其他职工一样，住在血防站内那栋好几年前就被认定为危房的职工楼里，一间屋子的窗子因为墙体变形，已经无法打开，家中最值钱的家具就是那台十多年前买的19英寸彩电。王绍先去年吃药花费了600多元，全是自己掏腰包。

　　王绍先非常同情现在在岗的血防干部，他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上面几乎没有拨款，全靠血防办自己开办综合性小医院创收。这对血防医疗点来说，一方面是被“逼良为娼”，影响了队伍形象；另一方面，血防医疗点一没投入，二没技术水平，根本竞争不过乡卫生院，只能挣一点治疗感冒等小病小痛的医疗费，碰到手术就没法。”

　　麻塘镇血防站辖区6万多人，有慢性血吸虫病人2300人左右，晚血病人144人。该站现有在编职工29人。近几年，县财政拨款逐年下降，2000年和2001年分别为11万元，2002年为8万元，到了今年就只有3万元了。血防站的主要财源来自自己办的小医院，每年10万元创收。本来按照湖南省血吸虫病防治条例规定，他们还可向辖区内按照职工每人35元、村民每人2元的标准，收取一笔血防义务工费，但是自农村税费改革后，这笔费用被取消。

　　按照血防站站长杨高全的估算，全站职工的工资待遇共需要24万元，每年查螺灭螺的经费需要3万元，办公费需要3万元，全站每年共需30万元才能维持正常运转，但经费缺口达到15万元，今年该站职工已经有3个月没能发放工资。根据记者在湖南了解的情况，麻塘镇血防站的经济窘境，是该省乡镇存在的普遍现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乡镇血防站的技术人员不断流失。湖南省血吸虫病防治研究所所长李岳生博士等专家对那些坚持在乡镇血防站的同行深表同情，同时认为这也是血防工作之幸运：“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基层血防队伍还没有垮掉！”

　　该如何控制血吸虫？

　　斩断传染链上的哪一条也都不可能，只有追求有效防治

　　与湖南省血防所所长李岳生同名的岳阳县血防办原副主任李岳生，把血吸虫病反弹的原因归纳为“三个不到位”。第一是政策不到位。1999年9月生效的《湖南省血吸虫病条例》，在落实中没有产生应该产生的约束力。比如，岳阳县芦苇收入的15%就没有按照规定缴作血防经费，这至少使血防经费减少了100万元左右。第二是经费不到位。现在该县血防队伍共183人，县财政今年拨款114万元，就有57万元用于支付员工的“三金”(即医疗保险金、养老保险金和失业保险金)，在扣除县血防办机关的办公经费38万元，只剩下19万元给乡镇血防站的173人发放工资，平均每人不到1千元，各乡镇血防系统因此不得不把工作重点转移到解决员工吃饭问题上。与此同时，省里给的资金不到位，以前省里每年会给县里10万元，但从2001年开始省里不再给下面一分钱，而改发药物；但这些药物又不一定是下面实际需要的药物，派送到乡镇的药物不一定用得完，药物有限期最长时间为两年，保管药物成了很多血防站头痛的问题。这次被“焦点访谈”曝光的倒卖药物事件也有这方面的客观原因。

　　第三，改革不到位，以前省里每年都有几个关于血防系统改革的文件，但文件没有涉及血防改革的根本办法，只是鼓励抓钱，没有讲到多少提高人员素质、更新设备和为疫区患者服务的问题。

　　以前血吸虫病患者的查病和治疗都由国家包干，现在除了那几颗国家免费配发的药品外，一切都需要患者给钱，这就导致很多农民因为怕给钱而不来看病和治疗不起。“血吸虫病是一种综合病，并且每个患者都会通过其粪便成为又一个传染源，如果政府不想办法给血吸虫病患者提供免费治疗，防治血吸虫病的前景就不容乐观。”岳阳县血防办的李岳生这样说。湖南省血防所所长李岳生博士同意上述观点。他说消灭钉螺是不可能的，洞庭湖边上的人们生产和生活又不可能避免接触疫水，要在洞庭湖彻底消灭血吸虫病也就不可能，要斩断传染链上的哪一条也都不可能，只有追求有效防治。现在的问题是政府重视了，但投入不够，政府应该加大科技投入，就像德国人研究出吡奎酮那样，我国应该研究出更好的药品、诊断设备和仪器。

　　“比如说现在还作为常规检查的粪检，又脏又麻烦，很多患者根本不愿意三天两头提着自己的粪便到医院化验，如果不加大科技投入，我们的很多防治办法已经远远赶不上时代的和老百姓的需要了。”李岳生博士说。

　　资料链接

　　血吸虫病在人群之间并不互相传染，只有在疫水中才有可能被感染。疫水就是含有血吸虫或尾蚴的水。尾蚴是病人病畜的粪便污染水体后，粪中虫卵孵化成毛蚴，毛蚴感染钉螺后从阳性钉螺体内溢出，形成尾蚴。人畜感染尾蚴后得病，得病的人畜粪便排入水中，又形成毛蚴，如此循环往复。血吸虫寄生在静脉系统的血管内，虫卵随血流在肝脏和直肠壁内沉积并不断积累，持久性地刺激身体产生免疫应答，形成肉芽肿、纤维化，严重损害病人的肝、脾和直肠等器官，一次性大量感染或无免疫力的初次感染，1个月后，就会发急性血吸虫病，出现发烧、腹泻、咳嗽、肝脾肿大，有的被误诊为感冒。重型病人如果不治疗，可出现消瘦、贫血、营养不良性水肿和腹水而导致病死。有专家考证，当年的赤壁之战，曹操大军就是败于急性血吸虫病大流行。

　　血吸虫病在我国流行已有很久的历史。1971年湖南省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女尸和1975年湖北江陵县凤凰山出土的西汉男尸体内，都发现了血吸虫虫卵。这证明我国血吸虫病流行至少有2100多年的历史。现代医学证实我国血吸虫病的流行，是在1905年从湖南常德县一例患者的粪便中检出了血吸虫卵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