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三畏

　　当施瓦辛格青年时代“私生活一片狼籍”甚至吸过毒的消息传出来时，我想：他会放弃竞选吗？他还有成功的可能吗？当多名女性出面指认施瓦辛格“未经她们同意就对她们动手动脚，令她们感到恶心”时，我心里又一念闪过：这哥们儿可能完了。

　　事实上施瓦辛格没有放弃，并且当选了。现在想来我感到不好意思，我承认我有时比较无知。如果说吸毒“改了就好”，选民要的是现在的施氏而不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青年，而性方面的不洁史应该比吸毒更不容易被公众从心理上予以谅解，可是，施氏还是当选了。10月2日，媒体披露施氏过去的性丑闻，施氏没有抵赖，他立即在加州南部的一次集会上发表讲话，承认自己对待女性的行为不够检点，并公开道歉。这才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一个星期后，他当选了。

　　从前，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先生写过一篇小说，就叫《竞选州长》，现在看起来，那个故事就像是专门用来影射施瓦辛格的。马克·吐温先生何等洞察力，他写道，一位竞选者突然遭遇一群孩子拉着裤脚喊爸爸。不消说，这个人便不需要再去竞选了。可是，他哪里知道今天有施瓦辛格。

　　马克·吐温被我们称为“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使我们看到了资本主义民主制度下的“选举闹剧”和“虚伪本质”，我们曾经为此感到“欣慰”，并进而增加了“解放”他们的人民于水火的战斗激情。现在，美国现实生活中一个真正的州长按照马克·吐温所批判的方式当选了，我们该怎样批判？

　　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他所批判的“现实”，饱含党同伐异，政治阴谋的逻辑，所以，我们称之为闹剧，认为那是不可能通向真正的民主的。而现在，施瓦辛格面对同样的现实，哪怕明明就是反对党找出来的麻烦，也得实事求是地对待，而不能以反对党的政治阴谋为由拒绝回答，置之不理(要那样的话，选民是不会答应的)。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和施瓦辛格的竞选州长，一前一后都发生在美国，难道历史没有它自身的逻辑选择？难道没有马克·吐温批判的现实，没有施瓦辛格所“实证”的现实？这个现实，在美国人觉得很自然，倒是我们远在大洋彼岸的人应该感到困惑。

　　可事实上，我们并不感到困惑，按照对马克·吐温时代的认识惯性，我们的媒体早为这次美国加州的州长罢免选举准备好了一整套现存的轻蔑评语：“好莱坞大片”“肥皂剧”“口水战”等等。这样的“世界观”，省事是省事，痛快也痛快，但却可能正好暴露了自己的政治观念没有与时俱进，没有与世界接轨。

　　的确，在世界政治方面，有许多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首先，施瓦辛格这个私生活历史上有问题的人，当选了州长的事实，按我们中国人的政治观念和道德谱系就不好理解。特别是当前，我们的腐败官员，差不多都有一个连带的故事：情妇。在很多人的意识里，这差不多已经成为他们的一桩“原罪”。但实际上，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情妇，才是腐败官员，而是因为他们掠取了公款养妓纳妾，使用了公共权力引诱或者胁迫妇女。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们花的是自己的钱，如果没有因此而对社会构成伤害，那就只是个人道德的问题，就不是罪。而在美国人的观念里，公德和私德是分得很清楚的。你可以想像克林顿在白宫里一边玩弄着雪茄，把实习生的蓝裙子弄脏的样子，在私德的范围，这是很过分的，很难以被谅解。美国公众却是事实上“谅解”了他。为什么？按我的理解，无非是他没有动用国库的钱养蓄小蜜，也没有给莱氏弄个副部级干干。这种把官员的政治道德和个人私德特别是过去的私生活分离的观念，看似细节，实际是每一个公民自觉捍卫个人权利的社会平衡的结果，值得我们仔细思量。

　　我们的媒体当然不会告诉我们，在世界上政治文明的观念下，这次美国加州州长的罢免选举，到底是怎样一出闹剧？但是，我们的媒体特别有勇气嘲弄世界政治，特别是美国的政治。例如，加州“调查”施瓦辛格的“历史问题”没有动用国家机器(没有用国家财政支出大搞一通体制内运作)，而是有媒体自动地进入角色，承担使命，媒体不仅自己尽忠守职，也给当事人充分的辩论舞台。这样一来，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包括各路重要人物的支持与否，也是直来直去，不可能打招呼递纸条——在我们的媒体看来，他们这样的“折腾”正是他们的“可笑”之处，正是作为“闹剧”留给我们的口实。

　　既然把它当闹剧看，我们的媒体当然就没有必要报道施氏的政治主张和竞选纲领了。以至我们对施氏的了解，也就只限于他的电影，甚至10月9号我们的媒体报道他获胜的消息，也是用的什么“终结者终结加州选举”之类莫名其妙的标题。可事实上，正如里根一样，施氏除了电影，还有其它东西。他有三个学士文凭和一个硕士文凭。他说了不少选民爱听的话。他说，我有钱，我能保持立场。——他是这样选上的，这不是闹剧。是的，他没有政治经验，他可能比上任做得更差，但是，对于加州的政治来说，这算什么呢？大不了再“折腾”一次，再来个罢免选举吧，人家就是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用卡通级的水准解读国际政治也是我们所擅长的。在选举成功的当晚，在我国一家最有名的互联网上，编辑把施瓦辛格笑逐颜开与被罢免的原州长戴维斯垂头丧气的照片拚排在一起，下面配了一个调侃的标题。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诛心之论。他们为什么本能地看不到戴维斯风度翩翩体面自持地微笑着，牵着妻子的手，对媒体表示“我和我的妻子向施瓦辛格先生表示祝贺”，以及他的“下台演说”？为什么戴维斯的政治风度(礼貌？文明？)不符合他们的价值取向，不该受到赞赏，反而应该受到奚落？

　　这实在太不应该了。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在马克·吐温“竞选州长”的时代，我们落后了，在施瓦辛格竞选州长的时代，如果还背离世界潮流，就实在是个大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