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何 帆

　　20年前，市场经济是人们讳莫如深的禁地，据说越过雷池就会陷入致命的沼泽和陷阱。10年前，市场经济忽然成了照亮中国的火炬，鼓吹市场经济的学者显示出了他们的勇气和激情。英雄主义过去之后，是一个出奇的平庸的时代。如今，市场经济已经成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词汇，平凡得就像水，平凡得就像空气。

　　思想的交锋和观点的演变无疑是扣人心弦的，然而，那永远都只是冰山浮出海面的十分之一。著名历史学家布劳代尔认为，整个经济生活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紧贴地面的是物质生活，这指的是自给自足的经济和近距离的物物交换和劳务交换。中间层次是一种自由竞争和公平交换的市场经济。上层则是以货币、信贷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经济。这给我们的启示是，市场经济冰山留在海面之下的那部分并不是体制，而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和自发合作所能达到的秩序。静水流深，市场经济的河流自始至终地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尽管河流总是卑贱地屈服于各种各样的地形，但是终于有一天将奔流到海。周其仁教授曾有过一篇论文分析中国的制度变迁。他尤其强调指出，早在20世纪60年代大饥荒过后，政府就被迫调整了部分农业政策，而国家退后一步，市场就会补上一步。衣衫褴褛的农民一无所有，但是他们会抓住每一根救命的稻草，顽强地改变自己的命运，最后也改变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这是一场叹为观止的博弈。学者的分析固然深刻而富有理性，但是真正令我深为打动的是读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从孙少安、孙少平这些农民的儿子所经历的人生道路，你仿佛能够听到久已生锈的历史车轮重新转动起来的时候，一开始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噢，那是一个多么浪漫主义的时代，那是一个多么充满希望的时代。经济学家把80年代的改革称为“帕累托改善”，即没有人受到损失且大家都能够有福利的改进。无奈，这个时代很快就不复存在了。我们马上遇到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农民的收入尽管在80年代有过迅速的提高，但是进入90年代之后，城乡收入差距的鸿沟越来越宽。笼罩在失业阴影下的中国经济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忧。种种社会不公正现象，滋养着人们的失望和不满情绪，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反思：为什么我们有了繁荣，却体会不到幸福？

　　萨缪尔森说过，“市场是没有心脏和大脑的，因而不能指望市场自身能够自觉地意识到它所带来的严重的社会不平等，更不能指望市场自身纠正这种不平等。”80年代，市场经济犹如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如今，我们才意识到，那个美丽的倩影原本只是我们的幻想。我们原本指望市场经济给我们带来玫瑰天堂，现在，我们又似乎把市场经济视为种种不公正的渊薮。难道总是这样的吗？幻想破灭之后，爱情就会变成怨恨。

　　叶芝的一首诗写道：“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如今，市场经济就像一个并不美丽的女子在期待爱情。追求市场经济的人们，同样需要朝圣者的灵魂。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助理、国际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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