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汪洋（男）27本科

　　残疾无业

　　晓秋（女）27本科

　　兼职会计

　　采访时间：2003年10月23日

　　采访地点：汪洋家

　　采写：安洁

　　秋日的午后，阳光明媚。

　　汪洋坐在房间里的双人床上，一脸热切地望着我，拐杖平放在他的身边。晓秋在卫生间里独自忙着，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到来而改变什么。

　　汪洋是看了《青年报》以后主动和我联系的。他给我发来MAIL讲他自己和晓秋的故事，一同发来的还有一些生活中的随笔。与其说我是被他们的故事所打动不如说我更想看看写得一手好文章的残疾青年他的生活状态究竟如何。

　　他们的房间很小，不过七八个平方。放下一张双人床、书桌、电脑之外就再也没有可容身之地。门外是三家合用的厨房，卫生间。狭小，黑暗。窗外是上海秋天一派澄澈的阳光。

　　我在想，在汪洋三百多个卧床不起的日子里他是不是就这样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而晓秋则在他的身边穿梭在阳光和黑暗之间。

　　汪洋的25岁

　　他应该是一个有才气的人。上海大学首届知识产权法专业的毕业生，中共党员。25岁就做了企业的中层领导，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但是命运总会让人生有一些缺憾才显得曲折有致。

　　七岁时，爱跑爱跳的汪洋忽然发现自己的右腿不再像往日那样灵便。就诊才知道这是血友病带来的影响，而在他的家族中自己亲舅舅已死于血友病。

　　上苍给予他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在健康的有限的生命里他倍感珍惜。他努力并且一直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优秀。

　　遇上晓秋的那一年他25岁。

　　2001年，应该也是一个秋天吧，他在一家装饰公司做法律顾问和结算中心副主任。晓秋是他的同事。

　　坐在对面的晓秋并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工作中话也不多，沉默的勤恳。只是在抬头间那一刹那的微笑让人觉得亲切而且温暖。那时他的腿已有一些小小的不灵便，他不知道爱情是否还有光顾他的可能性。于是温暖也只是记忆里的一抹底色罢了。

　　那一年的上海正在召开APCE会议，从家到公司的路上一路修路一路堵车。对于他而言最大的劳累莫过于拖着病残的腿屡次倒车，长期的辛苦和压力让他的身体感到了强烈的不适，但他不敢休息，他知道面对压力他只有比别人付出的更多才行。

　　坐在办公桌前疼痛使他大汗淋漓。

　　晓秋是唯一一个发现他的秘密的人。为他倒来一杯水轻轻地放在他的身边，微微一笑说：“喝杯热茶，你会感觉好一点。或许你该看看医生休息一下。”

　　他抬起头，清晨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晓秋的面颊上，有一道好看的光环。好一个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心里瞬间一动。

　　爱情的到来似乎水到渠成。那个晚上他约了晓秋去看电影，似乎是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那晚曹家渡电影院里看《怪物史瑞克》的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从电影院出来两人都没说话，他牵了她的手，她仍然只是在唇边泛起一个微笑。清朗的夜有风吹过。

　　于是在25岁的那个秋天，晓秋的名字写进了他的生命。

　　他常常会在每天清晨醒来时感谢上苍：虽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但是获得了比健康人更纯洁的爱情。

　　晓秋的25岁

　　她是知青的子女，在新疆有殷实的家庭。25岁来到上海，并且准备在这里生活。

　　来上海的时候一切都好，只是感觉怎么在偌大的一个城市里就是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呢？这个城市冷漠着，遥远着，疏离着，孤独着。在办公室里她从不多说话，她懂得她应该保持应有的矜持。

　　注意到汪洋是因为他有常人不具备的精神和出众的才气。后来她才知道他也是知青的子女，从江苏来。于是这心里也就平添了一份亲切与关怀。汪洋向她表白的时候，她不是没有犹豫过。瘸腿和疾病是不容忽视的现实。也许源自一份大西北的质朴，也许是一份真情使然，她更看中的是他的人品。选择汪洋她经过了理性的思考。

　　事实证明汪洋是珍惜她的。

　　公司外派骨干人员到韩国公干，汪洋自己什么都舍不得买却跑遍了大半个城市给她买来象征爱情的紫水晶手链，三十颗紫水晶一粒粒为她亲手穿起。这串手链现在她都一直戴在手上，睡觉，洗澡都舍不得取下来。

　　想想在恋爱中的日子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结。汪洋腿不好，为了照顾汪洋很少走路，到哪里都是打车，但是每次坐在车里和他在一起就觉得特别塌实。也许就是这些平凡可人的生活让她感到安全。

　　25岁的秋天，她开始和汪洋看楼盘并且买了大部分的电器。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没什么不好。

　　在上海她真正有了家的感觉。

　　共同的26岁

　　谁也没想到命运会这样来安排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26岁，在准备结婚之间汪洋突然病倒。潜伏在他身体里多年的血友病肆虐而来。高烧，呕吐，腹泻，下肢瘫痪，昏迷不醒，生与死似乎就在一线之间。

　　刹那间她有些懵了，她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未来是什么，她该如何应对。

　　在医院和汪洋同病房的都是血液病的重症患者，每天都会有人离开人世。在房间里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已经和男友拿了结婚证可是在她突然患病后男友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不久她便孤独地死去。每天在医院里他所能看见的仅仅只有苍白的墙壁和不停的因为死亡而离去的病友。他甚至看不到墙角四角的天空和并不多的阳光。他已无法再创造出任何的价值，生命之于他放弃与否只在一念之间。

　　她终于知道她的选择在这时是关乎一个人的生命，既然路是自己选的就不能轻言放弃。

　　她开始奔走在医院和公司之间。她不仅是他的腿更是他的眼睛，耳朵和精神。她给他喂药、翻身、洗澡，给他讲外面的世界，告诉他冬日的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告诉他还有希望在前面等待。每天当她从医院回家时已是深夜，夜色寒冷。

　　汪洋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日子就忍不住落泪。每天他最盼望的就是晓秋出现的时刻，但是那又是他最矛盾的时刻。无数个夜里他看见晓秋在他床边辛苦地睡去，他都感到心疼。晓秋的头发散落在她憔悴的脸上，而他竟然连坐起为爱人抚平头发的能力都没有。晓秋是他生命中的希望和疼痛。

　　住院第二个月的时候汪洋的病情再一次恶化，腿部的肌肉已开始萎缩。他感到这种无望的等待将是一种长期的折磨。

　　他安静地靠在病床上，把她叫到身边，说：“晓秋，我们分手吧，你没有必要把一辈子都浪费在一个没有指望的人身上。”

　　她哭了，不是因为分手而是因为痛心。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他能好好的活着，她付出了多少！听说土豆能治褥疮，她到处去买土豆切成薄片给他贴在身上；听说外地有个能治血友病的大夫她日夜兼程的赶过去，沿着铁轨走了好长的路都舍不得坐车；……这一切都只是想让他能活下来。而现在，他自己居然选择了放弃！她知道现在在他的生命里剩下的东西已不多，放弃了她就等于是选择了死亡。她又如何能同意他去死呢？

　　26岁，他们的生命不可分割。

　　汪洋在晓秋的陪伴下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第四个月的时候，他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他可以坐轮椅了。他出院了。晓秋推着他去看四个月来从来不曾看到的阳光，推着他去给每一位医生说谢谢，推着他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日子以及以后

　　晓秋退掉了原来的老式弄堂阁楼。为方便汪洋她只能租底楼的房子，为省钱她只能找偏远的闸北区。他们和三家人一起合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每月450元。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现在他没有工作。虽然可以做很多种类的工作，软件、法律都可以,但是因为残疾还是没有用工单位肯要他。他还在继续寻找。

　　晓秋因为要照顾他只能做时间灵活的兼职，给两家公司做财务每月六百元钱。加上汪洋的失业救济金300元，勉强度日。

　　问汪洋对未来有没有信心，他满脸肯定地说“有”，但谈起什么时候结婚时，他却低着头很久没说话，他犹豫着说：“还没见过晓秋的父母，打算等找到了工作再去见，至少要找到工作。”

　　从汪洋家出来的时候晓秋送了很远，阳光在她身上活泼鲜亮地跳动着。她还是一个年轻而有朝气的女子。我说：“晓秋，你累吗？”她说：“累。从他生病以来一直都很累。”“那你真的就没想过离开，想过自己的将来？”

　　她轻轻的叹口气：“离开是没想过，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可以去想去喘息的机会。至于将来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找个工作或者自己做个生意都可以。最盼望的是能有治疗血友病的方法出来，那时候他的病好了再说什么都不迟。”

　　命运的可爱就在于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是什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也许他们努力了，生命中就会有奇迹出现。

　　>>记者手记

　　情长路更长

　　从他们的小家出来，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残疾人能和一个健全人走到一起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这种在患难时期的真情真的值得我们去敬佩。这是一个物欲的年代，爱情也因此而实际起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濡以沫”这些词语似乎都只出现在爱情故事里。汪洋和晓秋是现实生活中少有的一例。

　　但是我又想其实晓秋可以随时离开，晓秋完全可以找得到一个比汪洋好很多的归宿，如果她执意要选择汪洋,那么她所要付出的将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整个一辈子。

　　而汪洋的生命确实是因为晓秋而改变的。没有了晓秋他是否还能坚强地走下去谁也不知道。

　　对他们而言目前所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情感的考验，更多的是生存的压力。如果汪洋还是像现在一样荒废下去，那么他的精神还能支持多久呢？

　　晓秋自己说的对，“我只想让他快点好起来，毕竟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是有感情的。以后的路很长谁都说不清楚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我们会在一起，那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许我们不在一起，但那时他肯定能独立生活。都曾那么毫无保留的付出过，彼此都不会忘记，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是啊，情长路更长。对于这样一份特殊的情感，对于已经走到今天的他们仅仅只作苍白的评论是没有资格的。（文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