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于磊焰 黄兴华

　　私塾折射出的农村需求，也许还应放到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中去解读。

　　为什么经历1905年废除科举，1935年明令取缔私塾两次大的体制变革才从农村赶出去的传统教育，在时隔半个多世纪后又“杀”了回马枪？为什么现行的农村教育取向始终停留在“人力教育”层次，始终坚持把输送更多的毕业生到高一级学校当作主要目标？在农村教育蜕变为“跳农门”的机器同时，为什么新的“读书无用论”又在抬头？

　　传统教化价值的再认识

　　在“国扶”贫困县平江，17万年轻男女每年如潮水涌向沿海，大片漂亮小楼房从四周贫瘠的物产景观里参差突起。迅速生长的欲望加剧着农村社会分化，私塾正成为困守乡土的“孤岛”。

　　据记者了解，仅南江镇便有1.7万多人在广东打工，占当地劳力一半以上。这些人见多识广，是当地的时尚精英。但他们长年在外，参与地方事务少，在农村实际影响力有限。虹桥镇东安村一些农民和记者闲聊时说，现在从外面打工拿钱回来多的，地位开始上升了，但在本地，读过老书的年轻人天性高，知理有节，更受人尊敬些。

　　权力重心开始转移，但社会评价还是乡土性的。冲突与调和并行不悖之间，是传统道德人格在平江农村仍拥有的巨大感召力。

　　南江镇崇义村支书童振武高中文化，师从黄砥中老先生读过4年老书。这位29岁的年轻人说：“读老书的那段日子，比我在学校的学习生活更令人怀念。私塾从学经历对我个人的成长很有帮助。”他谈起前几年经商在外营销化工原料，基本能做到一个“稳”字，即“以末致富，以本守之”。

　　在回答记者“读老书对你当村支书有何影响”时，童振武说，儒学讲中庸之道，讲温柔敦厚，讲民本为重。他经常告诫自己脾气莫急躁，遇事要大度，心气需收敛平和，做事多为别人着想。而且，凭老学打下的底子，谁家红白喜事，到场后纸笔拿来，一挥而就那种感觉，与老百姓很融通。他认为，平江民风淳朴，看重礼治，主要受传统儒学影响。农村矛盾纠纷虽多，只要本着实事求是、主持公道的原则，可说没有调解不下来的。

　　传统教化增益乡村治理

　　平江乡下有多少人读过老书，还剩多少私塾，目前无人也无法估数。据记者对大坪乡扩大村调查，全村1212口人中，读过老书的村民约在百人以上。其中30岁左右的有30来个人。村支部书记姜梅坚说，村里凡读过老书的，一是“不乱来”，一是“讲得通”，很少打架滋事，比较好领导。

　　记者发现，除了传统经典提供的滋养，私塾老先生注重将社会教化融入日常学习过程。如朱执中老先生给学生出的作文题，大多取自看得见、摸得着的“乡土教材”，针对本地一些很实际的事情。如《买码的害处》，《勤俭与懒惰的对比》，《保护森林的好处》，《不忘父母恩情》等。让学生写起来有感可发，议起来有尺可依。

　　从普通农民干起的南江镇党委书记魏守基，读过老书，有4年当乡镇一把手的经历。他告诉记者，他刚当乡党委书记，讲大道理时农民打瞌睡。但他发现农村上一定年纪的人，对《增广》、《朱子家训》、《幼学》等多少都通一点，会背几句。它们不奢谈天下大义，但在农村很有影响力，能规范人的言行举止。他顺着农民“想要什么、拒斥什么、易于接受什么”的思路，糅和传统精要，搞了个简单明了、琅琅上口、四字一句的《农民守则》，用来传播政策，淳化乡风。为扩大社会影响，强化接受效果，镇里还出台一个“配套政策”：凡非在校读书的18岁以上村民，能一字不差将《农民守则》全文背下来的，政府奖一袋化肥。

　　魏守基的创意收到意想不到的社会效果。《农民守则》很快得到农民认可。不少农户将它用镜框护起来，放在堂屋“天地君亲师”位侧，约束自己，教育后代。有的农民表态说，我可能做不到百分之百，但要按上面讲的做七成、八成甚至更多。

　　王德兴和记者聊天时说，有人说魏书记太善良，心慈手软，不会以权压人。但农民偏偏服他，这也是一种神奇。他点评《农民守则》有人情味，因为民间生活本来就很有人情味。农民是弱势群体，你给他尊重，他还以理解。在这中间起作用的是传统道德人格。

　　传统文化价值重估

　　湖南师大公共管理学院院长胡潇说：“优势文化的生命和价值，并不是‘传统’或‘现代’可以界定的。乡村作为民族文化传承最深的地方，其文化的变革与规律，最能显示出整个文化发展的脉络和景象。尽管从历史上看，农民的选择比较迟钝、比较保守甚至比较后进，但他们的选择却总是在终极结果上显示一种历史的力量，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胡潇认为，农村社会转型中各种文化的冲撞冲突，谁主沉浮，最后要看它们被农民认可或接受的程度，要看它们说服和帮助农民在文明道路上取得进步的程度。民族的文化大变革自然会由城而乡，但其实际进程，只能依据广大乡村文化变革的实际状况而定。

　　广东雅倩集团化妆品有限公司员工张勋，准备最近和几位同事、朋友前往平江，向朱执中、李复兴两位老先生“拜师学艺”。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这位在北京读过5年大学的企业经理人表示，平江的老书先生湮没于民间，但造福乡里。他们的努力是民族文化复兴的方向。他说：“不但我想学习，我还极力向我周围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上司推荐，他们也很有兴趣。我的爱人也非常支持我。”

　　张勋说，学习、传承中华民族传统的人文精髓，不但有助于完善个人品性，对建设精神文明、加强以德治国也很有针对性。他说，“要成就一番大事，没有一种文化底气和精神上的正气是不行的。优秀传统能够励志，促使我们更好地轻装上阵。”

　　中南大学教授孟泽认为，传统的东西如果具有自由精神，照样可以作为一种积极力量，支持改革，支持现代化。

　　应当改进传统文化在目前社会治理中的尴尬地位。这是采访对象的共同看法。

　　湖南师大张传燧认为，提倡读老书不是崇古，不是迷恋过去，而是想从老书里面发现它对现代社会、现代人的发展有价值的东西。他认为最好将私塾的合理内核和现代学校教育制度结合，灌输到现在的课堂中去，变成一种学校教育的行为。

　　胡潇教授认为，道德调节和行政干预交织，舆论制约和人身约束混杂，这是农村社会规范的特点。在目前血缘、地缘仍为强大纽带的中部农村，乡村舆论、领袖言行、传统礼仪等，就其自发性和直接性而言，它们对农民的调节，是政治理性和法令政策而外的另一种力量。

　　私塾能否再度兴盛，并不重要，现行社会教化的弊端也并非只有私塾教育这种形式才能补充。但私塾揭示的问题值得社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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