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需为自己的权益而与社会偏见和制度歧视作战

　　本刊记者/唐建光

　　要求匿名的杨子是西安一所重点大学的大四学生，几天前，他与一家国内著名企业签下了就业协议，但这并不能使他对自己的未来放心。

　　在此之前，他已经遭到很多企业的拒绝，仅仅是因为“小三阳”。而签下的这家企业，协议中也载明“到公司后发现澳抗阳性协议自动解除”。他还从侧面了解到，去年进这家公司的60多人中，有5人因此被辞退。

　　“我明明知道公司不收乙肝病毒(HBV)携带者，但确实没有公司收了。”杨子通过MSN坦率地告诉记者，“看来我只有寄望于做弊了。”

　　此时，280万名2004届高校毕业生们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而竞争，但其中超过20万人和其他人并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这个比例是根据一项医学统计做出的，中国人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携带乙肝病毒，他们总共有1.2亿人。

　　在一家名为“肝胆相照”的网站上，各类招聘和考学的信息每天在更新，但这里的网友只关心一个指标：是否录用HBV。11月3日，这里转引清华大学BBS上的信息显示，在10家企业同意录用“小三阳”的同时，有34家著名企业拒绝录用“大小三阳”。似乎好一点的是考研：北大BBS的一则信息显示，有4所高校限制“小三阳”，6家限制“大三阳”，另有10所学校对“大小三阳”均未限制。

　　“肝胆相照”的一位网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他上大学时，包括他在内有好几十人被查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学校的第一个决定很昏庸，让我们回去休学，有很多人都回家了，哭的，无助的，感觉很凄凉的。”后来在一部分家长的支持下，他们向学校和教育厅交涉，才被留了下来，几个肝功能不正常的休学了，“我们留下的则在同学歧视和恐惧的目光中住进了校医院。当时我心情很不好，说实话我真想把我们学校给炸了，后来才理智下来。”

　　在“肝胆相照”的论坛上，数以千计的帖子倾诉着各人的遭遇。

　　在中国中医研究院的周超凡研究员的记忆中，入学和就业中限制肝炎病毒携带者是90年代之后。此前，大学生都是统招统分，学校和单位都没有选择余地。后来随着就业的市场化和招生的自主化，出现了这样一股“乙肝歧视”的潮流。

　　“我们是HBVER”

　　松月正是通过“肝胆相照”网结识川大法学院学生卢杰锋及其老师周伟教授的。到案件被受理的那天，“肝胆相照”已有1.6万名注册网友，几乎都是乙肝病毒的携带者。他们是松月身后最坚强的后盾。他们张罗着各种诉讼事宜，并且号召大家在松月案开庭时前去旁听以示声援。

　　在这里他们自称为“HBVER”——这是他们自创的一个名词，意为“乙肝病毒携带者”(英语中原词为hbv carrier)。

　　在较早前，“肝胆相照”还只是一个患者间互相求医问药、交流心得的网站。在这里，有两个人气颇旺的论坛：“锦绣前程”和“聚会交友”。

　　多数HBVER曾经梦想的锦绣前程在现实中都打了折扣。这个论坛并不公开，因为它还掩盖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HBVER们会在这里交流 “规避”体检的技巧——求助“好心”的医生蒙混过关；托熟人在体检单上做假；或者请朋友代为体检。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市场”：出自同病相怜的互助，HBVER间会互相介绍可以代人体检的“健康者”。

　　事实上，通过各种方式，对求职退而求其次，选择体检要求不高的私企，或者“做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仍然可以找到工作。

　　23岁的上香是一位从北方来到苏州的女孩，在她大学毕业时曾在报考海关公职时因“小三阳”被拒。最后在“肝胆相照”里通过网友找到一位长相酷似的女孩代检，才得到一份工作。不过这令她“心里并不好受”，“我活这么大只在这件事情瞒过别人。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希望有更大的空间给社会做点贡献，没人愿意欺骗别人。”

　　“我们有渊源，因为我们都是HBVER，都有和别人无法沟通的一面。”上香如此解释HBVER们网聚的原因。一位网友说，平时与常人面对，似乎都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只有在HBVER群体中，才可以互不猜忌，坦诚相对。

　　但在这里，大家分享的很多是坏消息。几天前一次在苏州的聚会中，一名女HBVER告诉她，刚和恋爱4年的男友分手了。

　　在“聚会交友”论坛上，讲述了很多这样的心酸故事，每一个叙述者都会引起网友们的一连串同病相怜的唏嘘。

　　这时，论坛是一个暂供逃避的孤岛，但最终仍要面对现实。令他们担忧的是，随着单位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求职之路越来越狭窄。

　　云集着2000多家中外企业的苏州工业园区，是大学生们的理想求职之地，但在HBVER的眼中，这里却是“声名狼藉”。

　　苏州工业园区人力资源公司客户服务部经理夏超宁证实，所有企业者都不会录用“大三阳”，“因为那已经属于有病了”；相当多（求职者称是几乎全部）的企业不会录用“小三阳”，或者与员工明确约定，如带菌者后来引发疾病，费用和后果由员工自负。

　　上香曾陪一位HBVER去体检，“当时我感到很震惊，也很屈辱。”第一关就是照数码相片，并通过电脑联网与体检中心的每个科室共享。在抽血时，医生会仔仔细细端详你，看你是不是替检的。如果发现带菌者，马上备案到园区所有的企业，“这就意味着你失去一份工作的同时失去所有的工作”。

　　多数HBVER认为，国家公务员考试拒绝乙肝病毒携带者所起的示范作用，以及不良医疗机构对乙肝危害的夸大宣传，是导致近几年“乙肝恐惧”愈演愈烈的重要原因。这正是他们如此看重松月维权案的原因。

　　一个人的死刑与乙肝维权

　　4月3日，浙江大学毕业生周一超，持刀闯进嘉兴市秀洲区人民政府，刺向负责公务员招录的两名官员，致一死一伤。

　　周一超持刀杀人的原因是因为报考公务员时因“小三阳”不合格而未过关。他的行动震惊了全国，更震惊了更多与周一超同病相怜的HBVER。

　　事实上在此之前，由于乙肝歧视已经引发很多惨剧，HBVER们收集的资料中，就列举了“携乙肝病毒遭退婚痴男砍杀昔日女友”、“乙肝女遭辞退绝望自杀”、“太原一小女孩因患乙肝被养母抛弃杀死”等等。他们发现，HBV并不仅是一个医学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周一超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唤起了大家对我们的注意：一亿多人的利益是不应该被忽视的。”

　　“我们这么多人应该可以做点什么来改变我们的命运？”两天后，一个名为“HBVER维权”的讨论版在“肝胆相照”上成立，上香是最早的发起者和版主之一，“我们的宗旨是以法律的手段争取正当的合法权益，并且向大众呼吁科普的重要性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同情。”

　　在周一超杀人案审理期间，出现了一份有3700多人签名的《要求给予周一超减刑的联名信》。大多数签名者是各地素不相识的HBVER及其家属。他们虽然反对周的极端之举，但同时提出，“中国大学生中的肝病毒携带者，面临着极大的生存危机，找工作屡屡受挫。这样大的一个群体在如此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做出个别极端的事情来，有其必然性。”

　　签名并没有阻止法官在9月4日一审判处周一超死刑。但这是HBVER维权运动的一个发端——虽然在他们看来，用一个甚至两个生命为代价来唤醒这个国家对HBVER的些许关注和同情，是极为可悲的结果。

　　在论坛上，他们互称为“战友”——他们需为自己的权益而与社会偏见与制度歧视作战。正在开展的行动包括：为有志于诉讼的“战友”提供法律援助；联系国内外机构和媒体，争取声援；编写维权手册；聘请知名人士出任乙肝维权形象大使；通过网友捐助设置活动基金等。

　　一个态势已逐渐清晰：他们正从一些同病相怜的“病友”聚合成一个目标明确、诉求清晰的利益群体，并且正向一个有组织的网上虚拟团体发展。在一份“近期维权分工”的帖子里，一些积极分子被分为法律咨询部、外务部、统筹财务部、秘书处、打假部(打击目前泛滥的虚假广告)等。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以网络为纽带聚合起来的“战友”普遍具有高等学历，拥有各方面的专业背景，因此作为所有HBVER中最有能量的群体，充当了为1.2亿同类的代言人和维权者的角色。

　　但是，有人已开始对论坛上的一些偏激的声音表示隐忧：这些莘莘学子初入社会即处处遇挫，置身于普遍的歧视眼光中，很容易心理失衡，滋生与社会的对抗情绪。“这种力量真的要好好疏导，不然后果不堪想象。”上香说。

　　维权之艰

　　“HBVER论坛”最引人瞩目的行动是一份致全国人大的《违宪审查书》。在其中，他们认为“全国31个各省市区的《公务员体检标准》将携带乙肝病毒判为不合格，将中国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排除在公务员队伍之外，剥夺了他们从事公务员这一职业的权利。”并且以政府之名，在全社会树立了恶劣的范例，引起了用人单位的普遍效仿。

　　因此HBVER建议全国人大责令国务院修改《公务员暂行条例》，统一全国公务员的体检标准，宣布携带乙肝病毒为体检合格。

　　他们还特别建议除特殊专业和行业，在入学、招聘时一般应禁止乙肝两对半检查和乙肝表面抗原检查，只检查肝功能，保护公民隐私权。

　　这份《违宪审查书》的主要执笔人是一位毕业于北大的法学硕士，也是一位HBVER。他在文件的末尾使用了一个马丁·路德·金式的结尾：

　　“我们有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和所有人一起平等地学习、工作、生活，希望这一天不再遥远……”

　　谁也无法预测这一天还有多远。至少中国中医研究院的周超凡感到并不乐观，去年3月，包括周在内的23名全国政协委员递交了《保障乙肝病毒携带者合法权益》的提案，但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的回复显然难以使他满意，该部认为“目前影响乙肝病毒携带者就业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政策缺失，而在于人们普遍存在的恐慌心理”。

　　不过，周超凡也在回复中发现了一点“合理性”：即便国家对有关法规进行了修改，也并不能在短期内消除弥漫于整个社会的“乙肝恐惧”。更重要的是，与1.2亿HBVER相比，另外十分之九才是大多数，他们的态度可能是真正决定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