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祝贺巴老百岁寿辰秦弓巴金在书房 近日，北京、上海、成都等地以丰富多彩的形式庆祝巴金的百年华诞，成为一时胜景。人们对巴金的崇高敬意，不仅缘于这位世纪老人从五四时期开始亲历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进程，而且更是因为他的激情与思索总是同时代的脉搏相呼应，他虔诚地“把心交给读者”，他的肺腑之言传达出人民的心声。
巴金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完成的《家》、《春》、《秋》（《激流三部曲》），通过高家悲欢离合的历史，血泪交迸地揭露了封建家族制度与封建礼教残忍、虚伪的本质及其日薄西山的下场，喊出了青年一代备受压抑、折磨、摧残的痛苦、怨气和愤慨，也展示了他们叛逆的勇气和觉醒挣扎的艰难历程，并昭示出反抗者、求索者的美好未来。小说字里行间流贯着大爱大憎的激情，语调色彩鲜明，叙事节奏明快，题材与文体水乳交融，真实而深刻地表现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生活激流动荡、奔腾的形态与气势，因而赢得了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喜爱。上世纪40年代初，桂林的一位中学教师在一本书中对“巴金迷”的现象做过生动的记述：“要是你生活在学生青年群中，你便可以看到巴金的作品怎样地被喜爱。尽管大热天，尽管是警报，绿荫下、岩洞里，总有人捧着他的作品狼吞虎咽，上课，尽管老师讲的满头青筋，喉咙像火，他们却在讲台下尽看他们的《家》、《春》、《秋》，有时，泪水就冒充着汗水流下来。夜半巡宿舍，尽管灯光似磷火，也有人开夜车，一晚上吞噬了六七百面的《秋》并非奇怪。”巴金作品里的人物经常挂在读者的口上：反抗家庭的，说是觉慧、觉民，奉行作揖哲学的，说是觉新。巴金作品不仅仅是读者的审美对象，而且提供了现实生活的动力。多年以后，不少老人回顾自己当年投身时代大潮的契机时，都深情地感念巴金作品的动人力量。即使到了今天，年轻一代读者也仍然能够为《家》描写的悲剧所震撼。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巴金，激情如火山喷发的岩浆，愤怒地冲决封建专制与封建礼教的藩篱。进入四十年代，巴金的激情风格注入了剖析透视的新质，从中既可以看见巴金素有的控诉者姿态，也透露出睿智的思想者风采。表现青年知识分子生存困境与精神矛盾的长篇小说《寒夜》，可以说是这一变化的代表作。小职员汪文宣家破人亡，谁之罪过？如果不是日本军国主义者丧心病狂地发动侵华战争，不是在战乱的条件下社会弊端暴露、丛集，汪文宣与曾树生大学时代的乡村教育理想怎么会破灭得如此之快，自由恋爱构筑的新式家庭怎么会坍塌得如此之惨？从这个意义上说，汪家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民族的悲剧。如果没有汪母从中作梗，对儿媳冷眼相向、恶语伤人，引发家庭战事频仍，儿媳还会忍无可忍地远走高飞、儿子还会那样备受家庭风浪的颠簸吗？当一位母亲只是满足于自己对儿子的单向慈爱，而毫不顾及儿子的个性发展与多重感情权利时，这样的母爱就失去了无私、博大与宽厚的应有品格，而带上了自私、狭隘与专断的瑕疵。她那偏狭的母爱、她那由耳濡目染而来的封建观念，实际上对儿子的不幸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曾树生再忍一忍、熬一熬，那么汪家的悲剧也许可以避免，也许可以延迟，或者可以减轻。可是，曾树生是新派女性，比起物质贫困来说，精神创痛更加让她无法忍耐，让她顶着“姘头”的骂名，当一个任婆婆支配、辱骂的旧式媳妇，甚于要她的性命。她受过西方个人主义的熏陶，不认为争取个人的权利是一种罪过，她爱动，爱热闹，追求享乐，追求幸福，追求新鲜的刺激，汪文宣的忍让在她看来只是软弱，汪文宣的病弱身体与生存本领无法满足她的生活追求，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处处与她为敌的婆母，外面还有一位英俊潇洒、执著追求她的上司，她不能在古庙似的汪家枯死，不愿在婆媳之战中消耗青春，不愿放弃自由、痛快的人生追求，她为了个人的幸福，终于离家而去，并且寄来了一封袒露胸襟但不无残忍刻薄的诀别书，斩断了汪文宣的最后一丝精神希望。这样看来，汪家的悲剧又是人性的悲剧、文化的悲剧。
《寒夜》是血泪吞咽的控诉，更是透骨彻髓的深思。作者没有像以往那样一针见血地指斥所要抨击的对象，而是着力刻画相互冲突的性格，深入开掘各自的心理世界，充分展示其合理性与必然性，引发读者去进行思索与裁断。错综复杂的爱与恨，构成一个张力巨大的情感情绪场和一个幽曲深邃的心理世界，形成一个涉及社会批判、伦理审视与幸福本质的哲学探究等多层面的思维空间，读者一旦步入其中，便不能自已地为其感动，受其启迪，在仇恨外敌侵略与憎恶社会腐败的同时，注意到新式家庭在传统阴影下与动荡社会里所面临的重重危机，意识到母爱一旦陷入偏狭所产生的负面效应，思考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矛盾冲突。
几十年的风云激荡，使晚年的巴金对人生与历史有了更深邃的认识。他在带病完成的五集《随想录》里，大声疾呼文学要说真话，他真诚地袒露与解剖自己的心灵轨迹，严肃地反省与忏悔自己曾经有过的个性阙失，犀利地清算现代社会的封建余毒。历史的磨难非但未能改变巴金对祖国与人民的一片赤子之心，反而凸显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与中华民族历经劫难后的觉醒。
巴金作品浓郁深沉的激情，坦诚恳挚的语调，酣畅淋漓的语言，愈到后来愈见深邃的思索，倾倒了几代读者。据不完全统计，仅《家》一种，从1933年5月初版迄今，单行本就有60种左右，收入各种文集、选集印行者尚不包括在内。《随想录》报刊初载、转载与集子选载不算，全书至少也有10种版本。巴金作品不仅在中国拥有极为广泛的读者，而且也被译成30余种外文，走向了世界。他先后荣获意大利“但丁国际奖”、法国最高的荣誉勋章——“法国荣誉军团指挥官勋章”、苏联“人民友谊勋章”、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创设特别奖”。1999年，经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下属的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由北京天文台发现的8315号小行星被命名为“巴金星”。
但巴金从来不以作家自得，不以名人自居，而是严格律己，把创作视为向祖国和人民奉献爱的工作，把读者视为衣食父母。他把一颗真诚而纯洁的心交给读者，一旦天晴云散，发现了瑕疵，立刻毫不留情地自我清算；他发乎真情说真话，而且力求说普通读者容易懂的话。他曾经留学海外，有着深厚的外文造诣，出版过十几部外国文学译作，译文之准确、流畅、典雅为读者与翻译界所称道，但他的文学创作从来没有洋味儿十足的晦涩。近年来，文坛上有人以赤裸裸的性感描写招摇过市，暴露癖与金钱欲得到满足，而人格尊严被践踏得形如烂泥；有人以“玩文学”自相标榜，技巧虽然不能说一无是处，但流露出油滑恶俗的痞气；有人卖弄一点外文知识，不加分析地套用外国概念，连语言也变得佶屈聱牙起来，借以显示自己的贵族气。媚俗惑众，也许能够招摇一时，但恐怕行之不远。浮艳、浮躁、浮浅的流行，愈加显示出巴金的真诚严肃平易是何等的可贵。图 1 入院前的巴金图 2 1949年9月巴金在北平华文学校图 3 巴金和茅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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