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改革:“孤岛突围”还是“人走政息”(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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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2月04日15:56 南方周末 | |||
本报记者 万静波 11月中旬,正值湖北省咸宁市咸安区委换届选举前夕。有关区委书记宋亚平的去留问题,在当地已成了一个敏感话题。 某局有名副局长,是咸安仅有的两名北大毕业生之一,1989年毕业分配下来。他能力很强,用宋亚平的话说,是“宝贝疙瘩”,在换届前却打报告要求调走。表面理由是群众基础不好——他曾在民意测评中,名列全单位倒数几位,还不如门卫。宋亚平找他谈话,他透了底:尽管他和宋没有私交,完全是凭着个人能力上来的,但还是被视为改革派,“万一你调走了,我岂不是成了牺牲品?” 从2000年初开始,4年时间里,宋亚平在咸安接连推出了十四项引起激烈反响的改革。他敲掉了3000多名干部的铁饭碗,对官员进行强行“洗脑”。“一潭死水,活生生地被强力搅动了”。 然而,人走政息,在中国的一些地方,这几乎成了一道铁律。人们关注宋亚平的去留,实际上是在担心,宋亚平推行的咸安改革能否继续…… “病根” 咸安辖区内京广铁路、107国道、京珠高速公路贯穿而过,区位优势明显,山林资源丰富。 然而,在1999年8月宋亚平被调到此地担任区委书记之时,咸安是全省38个贫困县市之一。财政赤字已达3000多万元,“普九”负债尚有9600万元。 更为严重的是,咸安有各种名目的基金会130多家,历时12年,非法高息揽储达3.68亿元。由于多年未被治理,1999年初出现挤兑风潮。上访的民众围堵政府大门已是常事,后来发展到围堵107国道,最后甚至想堵京广线,差点使这条贯穿全国的大动脉停运。要想解决这个牵涉到相当一部分咸安人的大包袱,就意味着3个多亿的坏账窟窿得去填补。 这种局面,为官一任,还怎么出政绩?有的官员甚至刚到任就主动要求调走。 宋亚平显然是个铁腕型的人物,从上任到当年底的4个月,138名干部被处分,还有30多人被判刑,最高被判到20年徒刑。几年下来,通过追债、拍卖抵押房产、申请中央专项借款等,基金会债务已接近全部化解。 但接下来,宋亚平发现,撼动基金会已不容易,想撼动咸安传统、甚至是封闭保守的官场思维,更是难上加难。 最早他经常骑自行车下乡,与农民同吃同住,调查了解情况,有人讥讽说他是“沽名钓誉”。 他主张干部都讲普通话,他自己是咸宁人,但他大会小会都说普通话,几次下来,有人讥之为:“刚来就跟我们打官腔。” 他从1990年代初期就用上了手提电脑,刚到咸安,他总是笔记本不离身。有人认为他是“故意拉开与工农干部之间的距离”,“脱离群众,脱离干部”,“焦裕禄也没听说过用新玩意”。 他曾想从沿海招聘一批人才,以加快咸安发展,刚从广州引进一名专业精通的城建委主任,反对声四起:我们咸安几万干部,就挑不出一个建委主任?还要外人来当! “咸安经济发展不够,只是一个客观现象,其‘病根’在于思想解放不够,改革开放不够,以及干部驾驭市场经济的能力不够。”深入调研后,宋亚平用三个“不够”为咸安作了个概括。 咸安的前身是1985年成立的县级咸宁市,1999年撤市为区,过去是咸宁地委行署所在地,在现今咸宁6个县市区中立市最早,经济实力原本最强。但十多年下来,已被赤壁市等周边县市超过,1998年咸安的GDP为十多个亿,几乎只是赤壁市的一半。 有两个例子被当地干部广为流传:从1990年代初开始,咸安一直力争一个4亿美金的火电厂项目,却被中途杀到的赤壁市一把抢去。如今这个火电厂已进入良性循环,二期工程投入又是50亿,全部建成后仅年利税就将超过6个亿。 更大的一次错失良机,是生产富康小轿车的神龙公司最早曾想选址于此,到最后,却因征地费用等枝节问题而谈崩了。 一位咸安区政府领导亲口告诉记者,直到最近,对以优惠条件吸引外地客商投资一事,还有人在区政府会议上讲:为什么要把钱给外地人赚走! 有人感叹:要不是靠着京广线,咸安还会不会被外人遗忘? 改革 从2000年初开始,宋亚平开始了他的改革尝试: 2000年,以产权民有为核心的国企改革启动,先后有9600多名工人下岗; 对党政机关事业单位,按照竞争上岗、末位淘汰的方式进行人员分流,2353名干部离开岗位; 2001年,教育系统全部撤销教育组,整个教师队伍实行竞岗制度,又有550名不合格教师被分流;特别是2003年初推行的乡镇管理体制改革,将乡镇一级的党政机关“砍”掉60%,财政供养人数减少44%。 机构改革,问题最多在乡镇。以前一个乡镇总有派出所、农机站、水利站等“七站八所”20多个。今年5月,咸安除保留了派出所、国税所等机构外,其余的“摘牌、收章、改制、走人”,全部改制为“服务中心”,3年内逐渐“断奶?保钪胀葡蚴谐 ? 这场改革涉及面之广,牵涉人数之多,力度之猛,震动之大,触及利益之深,在咸安前所未有。 改革人物历来命运多艰。这方面的悲剧人物,仅本报近年来报道的就有董阳、夏一松,无一不是在改革中受到既得利益者的围攻、中伤和强烈反扑,最后不得不“败走麦城”。而作为咸安改革的设计者和主要推动者,尽管宋亚平亲手敲掉了至少3000名咸安干部的铁饭碗,但他居然“活了下来”,连他都自认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此中原因和经验,值得深究。 咸安改革之顺利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在宋亚平看来:“改革不仅需要勇气和魄力,更需要智慧和技巧。” 这种智慧和技巧,就是不要把裁掉的人逼上绝路,给他们以基本的生活保障,同时转变他们的观念。为此,宋亚平做了两件事:一是“五保合一”,为在职干部、退休职工、下岗分流人员构筑了一道社会保障体系;一是“选派干部南下打工”,促使“官本位”思想坚冰的松动。 过去,养老保险等社会保险制度只施用于合同制工人,国家干部的退休养老,仍由财政统包起来。2000年4月,咸安区委决定在全区党政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广泛推行“五保合一”,为干部职工统一办理养老、失业、医疗等五项保险。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干部每人每月要扣除工资额的5%缴纳保险金,本来工资就不多,一下又少了几十块,任谁都不舒服。有人急得跳脚:“搞了一辈子革命工作,本该由国家供养,这下可好,又要自己养自己。这不是年三十玩龙灯,越玩越转回去了?” 一些单位也确实缴费困难。一位区委常委就向记者直言,他所在的部门只有十多人,本来就是清水衙门,“五保合一”后,且不算个人,光单位一年就得缴2万多元。在农业局、文化系统,这种情况更是普遍存在。 但宋亚平仍强力推行。单位暂时没钱的,区财政先垫资。仅此一项,区财政就一年拿出1300多万,占全区可支配财力的近四分之一,3年共缴纳五保费用4000万元。 强硬的态度,再加上财政垫资,抵触情绪慢慢消解了。参加了社会保险的分流干部、企业下岗职工,一个月可以领取210元的失业保险,起码不会饿死。这个被俗称为“劫富济贫”的政策为全区所接受,到当年底,咸安有438个单位、3.1万多人参加了社保,参保率达90%。 “五保合一”成为了维持咸安社会稳定、推动改革顺利进行的“减震器”和“安全网”。 “洗脑” 2001年初,咸安又推出了“选派干部南下打工”制度:把一批有素质的年轻干部推向沿海发达地区,打工锻炼,两年内不许回来工作,一个月只发150元生活费。宋亚平想通过这种“极端体验”,强力逼迫干部“洗脑”,扭转咸安干部过去根深蒂固的“官老爷”思维。 这一举措,引起了全国新闻界的关注,有人很形象地称之为“生存大挑战”。 区委宣传部的一位科长坦言,当时听到这一消息后,“胆战心惊,几天都睡不好觉,觉得天都要塌了”。他说,“许多青年干部都阴沉着脸”。当时连区委班子成员中都有人不理解:“这简直是不把干部当人看!” 最后,全区有187名干部被推向市场。其中,已当上乡镇长、党委书记正职的有4人,副科以上干部十多人。 其中还包括区委书记和区长的秘书。这些干部一出去,马上感受到了压力。到深圳人才市场求职,“妈呀,黑压压的全是人,都要求大学本科以上学历,英语至少四级以上,会电脑操作”,很多人半个月找不到工作。 更大的震动来自于观念。过去,干部身份让他们感觉良好,在深圳却完全失效,“人家一听说你原来当干部,看都不看一眼,认为干部就是光说不干”。 原麻塘乡党委宣传委员杨海军是个帅小伙,最早填求职表时,把“乡抗洪抢险突击队长”、“办公室主任”等资历都写上了,后来又偷偷拿掉。 原石桥乡党委书记刘明灯同样多次修改求职简历:先写“党委书记”,找不着工作;划掉“书记”,只填“乡长”,还是不行;最后只能“造假”,给自己编了一段企业工作的经历。 2001年5月,央视《实话实说》栏目把宋亚平和几个打工干部请去做了一期节目。就在进演播厅前,宋亚平接到一个电话:有个干部在深圳竞聘一个岗位,他按照内地惯例,偷偷给主考官递了一个红包,结果被当场取消候选资格。 有人给区委组织部写信谈感受:“在这里,拿到上万元月薪的人,也没见他们搓麻将、‘斗地主’(一种纸牌游戏)。” 还有干部写道:“回想过去的生活,就像是只米缸里的老鼠,有吃有喝,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以为自己很快乐,现在知道发愁了,米缸里的米总有吃完的那一天,那时怎么办?” 3年来,咸安先后派出4批干部,共计600多人。 头两批共220名打工干部中,没有回来的,回来又走的,占到了30多个。在他乡,他们也许已找到了更合适的人生舞台。 改革,过去只是宋亚平等少数人推崇的理念,现在,正被更多的人所接受。 桂花镇有条街道,一下雨就成了淤泥坑。最严重一次,一天摔倒了20多辆摩托车。要修路得100多万,镇里却掏不出这笔钱。打工干部镇权当上书记后,没要政府掏一分,就把路修好了,?一棺耸嗤颉K玫氖恰俺鞘芯钡乃悸罚核蘼罚玫缆妨奖叩纳桃悼⑷ā=峁蹲噬套约赫疑厦爬础? 整个经济环境也在好转。近几年来,咸安已出现了几家利税过千万元的企业。 评说 提咸安改革,不能不提宋亚平。 刚到咸安时,各区直单位、乡镇负责人不断登门“看望”他,有的直接就是送礼,动辄成百上千。开始宋亚平婉拒,后来实在烦不过了,就黑着脸把花花钞票向对方砸过去,直到对方灰溜溜地拣起来偷偷走掉。在采取了几次如此“极端”的行为后,射向他的“糖衣炮弹”才算减少。 他在全区大会小会上讲:“改革确实会影响你们中不少人的利益,但你们想想,这场改革,从根本利益上说,谁的损失最大?不是你们,而是我宋亚平!区委书记过去集人权、财权、事权于一身,你们想升官发财,就得来找我,现在一改革,把我自己的权力革掉了,说到底,咸安改革,首先是把我自己的命革掉了。” 据说有一次中央某部到咸安调研,找他座谈县(区)委书记的用人权问题,他问:是说场面上话,还是说我自己的话?在得到“后者”的答复后,他说了:“要我说,区委书记的用人权可以不要,只要有监督权就行了,把全部位置公开,实行‘海选’,由群众说了算,你看他干得好不好?” 有人说,宋亚平的改革作风和他的性格有直接关系。武汉大学硕士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湖北省政府政研室。这本是份让许多人羡慕不已的工作,两年后他竟然不干了,成为当时湖北省政府第一个辞去公职者。 后来的“干部打工”,其实是他自己的一段经历。当年他揣上妻子给的280元,南下广东找工作,几天后眼瞅着要断粮了,他一咬牙到广州火车站当起了搬运工。第一天汗流浃背下来,赚了“17元”,“这是我这辈子含金量最高的收入”。就这样,他足足扛了20天大包。知识分子不好意思讲价,本该要5元,别人给3元,他也不吭声地接过。 这段令他终身难忘的经历,对社会底层的接触,对社会弱势群体的了解,后来使他甚至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势,“凡是干部和老百姓发生矛盾时,第一个反应,一定是干部出了问题”。 经商赚到钱后,1990年,他又考回武汉攻读博士学位。博士毕业时,他为改革家江上舟的理想和勇气所折服,奔赴海南洋浦,作为江上舟的主要助手之一,参与了后来名闻全国的“洋浦实验”。这段实际操练的改革经历,给宋亚平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1998年,湖北省到沿海发达地区选拔干部,正要寻找一个舞台的宋亚平决定回来,“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 应该说,他是幸运的,他大刀阔斧式的改革,不仅没有败走麦城,还得到了来自上层的支持。今年,宋亚平被评为湖北省“勤政廉政典型”,全省6人,他是惟一的区(县)委书记。 问号 实际上,表面看起来一切顺利的咸安改革,后面仍隐含着漩涡。 今年2月,一直关注咸安的湖北省委机关报在一版连续推出系列报道,其中一篇的标题赫然是:《咸安会不会成为“孤岛”》。 咸安搞乡镇管理体制改革,一些站所被撤销了。有些上级职能部门频频给区里打电话,《湖北日报》的那篇报道写道: 有的话绵里藏针,“机构改革是好事,但不能影响工作。你机构都没了,我能把项目往你那儿放、能把经费往你那儿拨吗?” 有的话听来让你直冒汗,“改革我们不反对。但这个工作事关国策,是要一票否决的,到时候进了‘笼子’,咸安的干部都要受影响。” 区委宣传部精简机构,将文艺科并入宣传科,但在上级检查中,却因此被扣了4分。 改革,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和上下协调的配套措施,会不会最后触礁搁浅? 现任横沟桥镇党委委员杨海军讲了两次赞同宋书记改革举措的话,都在公开场合,就有人揶揄他:“好会拍马屁呀!” 咸安有条连接3个乡镇、十多万人口的路,过去一直是条简易的乡村路,人大代表提了十年意见,十年没修通。宋亚平上任后,农民出劳力,全区干部先集资垫资,“干起来再说,工作开始了才好去要拨款”,结果被人告状,说他“劳民伤财”、搞“政绩工程”。 上级派员核实,最后表态,“你们是在干好事”。省里拨款,他又到北京争取了1000万,终于把路建成了。他很感慨:“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扯淡的。不改革,按部就班,一切都好,你要做事,那就啥都来了。” 现在,咸安正面临着换届的关键时候,当地不少支持改革的人都在关注同样的问题:宋亚平会不会走?咸安的改革会不会就此终止? 事实上,今年第四批打工干部选拔外派时,就遇到了困难。不少年轻干部讲:“宋书记,你把我们送出去了,万一你走了,我们还能不能回来?” 还有人评论说:咸安改革带有很强的人治色彩,如果没有宋亚平的强力推动,改革能否搞得起来?更有人尖锐地发问:目前的改革是动下不动上,“只打苍蝇,不打老虎”,你把改革对准区四大班子试试看? 咸安经验可学不可学?咸安改革是否有推广意义?在采访中,有些人表示出谨慎的疑问。 记者听到了三种比方:一种说,宋亚平是在与一辆惯性行驶的火车抗衡。 另一种说,他是在削蜡烛,看表面上划了一道印痕,但不久新流下的烛泪又会把印记覆盖了。 还有人说:他确实把土翻松了,但土壤之下,却是水泥。 求证于宋亚平,这位多次拒绝记者采访、“只想默默做事”的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不是非要这顶乌纱帽不可,信任我,我就拼命干,不赞同了,我就拍屁股走人。” 这一届任期里,他说他有两个没完成的遗憾:一是他一直想搞的广场对话,推动基层民主,直接与民众见面,听取意见解决问题,却因种种原因没有搞起来;他还曾设想把农民的赋税全部取消掉,但由于区财力不够,实施条件还没有到来。 他说:“只要改革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那就是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图: 2002年12月,宋亚平(左一)和第一批打工归来的青年干部座谈杨发维 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