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永远闪亮的心(图)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2月10日10:35 北京日报

　　——记我国胸心血管外科奠基人吴英恺院士永远闪亮的心——吴英恺院士

记者李学梅　　2003年11月13日凌晨4时50分，北京安贞医院，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位与心脏结缘的九旬老人，静静离去了。

　　他就是我国胸心血管外科奠基人、中国科学院院士吴英恺。

　　医生中有一些可称为医匠，一些可称为医生，只有少数人可称为专家，而少而又少的可称为大家。吴英恺就是我国医学大家中的杰出代表———他把自己毕生的才华和精力都无私地奉献给了祖国，奉献给了中国人民的健康事业。他开创了我国的胸心血管外科学和心血管流行病学，一生主持创建了三家医院，两个研究所，五个心胸外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把自己的心脏献给了热爱了执著了一辈子的医学事业。

　　一代名医吴英恺走了，但他一生不懈攀登医学高峰的奋斗精神，一生不懈追求事业创新的探索精神，一生不懈服务于人民健康的奉献精神，一生不懈奉献科学普及的执著精神，已经和他的那颗伟大的心一起留下来，像火炬一样，永远照耀中国医学事业发展和广大医护人员前进。

　　（一）

　　我不是天才，也不是了不起的人，我就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事罢了。如果你问我有什么长处，那就是不怕困难，敢于面对困难。只要我认为是该做的事，我决不放弃！

　　———吴英恺

　　吴英恺的一生是一条波澜壮阔的长河，见证了中国现代医学艰难起步、不断发展，直到今天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全过程。

　　七十多年前，他选择了医学，正是因为不甘心中国人再当东亚病夫受人欺凌。他少年立志：学知识，练本领，治病救人。他拼命学习，高中还没毕业，就考入了沈阳小河沿医学院。

　　还是在北京协和医院实习时，每次查房前他都要一个人在厕所里对着镜子背诵病历，改善自己的英语发音。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的刻苦努力，吴英恺在任主治医师时技术已出类拔萃，手术死亡率在同级医师中最低。1940年，刚刚30岁的吴英恺作为第一术者，在协和医院主刀完成了中国外科史上第一例食管癌切除术，这仅比美国首例同类手术晚了两年。从此，吴英恺的名字就和“中国第一例食管癌切除术”一起，永远地载入史册。

　　出色的技术让吴英恺获得了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在华盛顿，这位年轻的中国医生的医德和医术特别受到患者的信任。他改进了无菌操作，用了10个月的时间，就和同事创造了120例胸廓成形术无一例化脓感染的成绩。要知道，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成果。后来，病人们凑钱送了他一块手表，还在手表的背面用英文刻上了他的名字。

　　也是那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风起云涌，日本侵华的暴行变本加厉。远在大洋彼岸的吴英恺听到了母亲的呻吟，毅然决定放弃在美国的学习，回国效力。他的导师知道了他的决定，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问他：“吴，你在我这里干，会有很好的前途！”吴英恺也直视着老师：“您应该晓得，我的国家正在遭受别国的侵略，迫切需要我这样的医生，我怎能呆在国外呢？”“我明白了。”导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无限惋惜和遗憾。

　　就这样，吴英恺舍弃了在美国留任深造的优越条件，冒着生命危险，横穿大西洋、印度洋，跋涉万里，辗转了两个月，带着用自己的钱购买的一整套外科手术器械，回到了祖国。

　　回国后，他在大后方的重庆创建了中央医院的外科。那是什么样的条件啊！没有血库，不断停电，冬天手术室以炭火取暖。吴英恺患上了类风湿脊柱炎。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创建了当时国内一流的外科，并且完成了我国第一例动脉导管未闭结扎术、第一例缩窄性心包炎切除术。这就是我国心胸外科的先河。

　　在中国胸心血管外科学的发展历史上，吴英恺取得的成就彪炳史册。他先后在协和医院工作了16年，为他日后的医学生涯和事业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51年，他被任命为协和医院第一位中国籍的外科主任。1955年，在他45岁时就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6年，他主持创办了全军也是全国第一家胸部专科医院。1958年，主持创办了阜外医院。1961年，又创建了中国医学科学院心血管病研究所。

　　在吴英恺任阜外医?涸撼て诩洌谥瘟剖彻馨┖完诿虐┦狈⑾郑∪酥猩轿鳌⒑幽稀⒑颖迸┟裉乇鸲唷>烤故鞘裁丛蛉媚抢锏呐┟裣腊┤绱烁叻ⅲ克龆ㄇ鬃匀タ匆豢础?

　　那时，山西、河北、山东一带的农民们都见过一位身穿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的大专家。他每年数次带领他的科研协作组深入到老乡家中，与农民一起吃饭、唠家常。他终于发现，当地农民食管癌高发，与饮食习惯有关——他们爱吃一种用米面、糖面加点儿石灰做成的糖饼，爱吃发酵过的酸菜，爱喝70摄氏度以上的热粥。吴英恺立即带领协作组提出了预防方案，告诉农民：不吃糖饼和酸菜，多吃青菜和维生素，改善口腔卫生，提倡刷牙……十多年以后，这些知识已经成为最普通的卫生常识。山西、河南、河北的农民由于提早作了预防，食管癌发病率明显降低。那里的长辈们现在还常常提起：“多亏了那位穿中山装的好大夫，我们不会忘记他……”

　　（二）

　　治疗呢，是十个人给一个人解决问题；预防呢，一个人能给一千个人传达知识。要大力提倡预防，传染病可以预防，慢性病也可以预防。事实证明，基层的防病做好了，那病就少多了。

　　——吴英恺

　　一场浩劫，让吴英恺的手术刀整整停顿了十年。“文革”后期恢复工作时他已年近七旬，再干外科显然已经力不从心。吴英恺没有固守已经功成名就的外科专业。当了一辈子的医生，他最赞赏的就是《黄帝内经》中“上医治未病”的思想。放下手术刀后，吴英恺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二专业——心血管的预防和流行病学调查。

　　上世纪70年代，我国高血压发病率很高。看到有那么多的患者，吴英恺心里很着急。为了摸清心血管病的发病规律，降低心血管病的发病率和死亡率，吴英恺亲自领军，住进石景山公社向阳大队，开展高血压的普查普治工作。一年之后，又陆续将工作范围扩大到全公社11个大队，后来又扩大到全区20万人口中。

　　有一次，吴英恺到石景山区石槽乡走访病人，突然一场暴雨袭来，瞬间地上的积水就没过了腿肚子，年轻人走在水里都直打晃。可是年过花甲的吴英恺拄着根棍子，继续朝前走。学生们跟着他，顶着风雨，挨家挨户量血压，送降压药，询问病史、登记病情。大家从心底里为老人那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劲头所折服。在这一年多艰苦调研的基础上，经过几年的努力，吴英恺创建了北京乃至全国第一个心血管病人群防治点，开创了村卫生所、区卫生院和市属大医院三级互动防治模式。实践证明，这是适合我国国情的心血管病防治模式。从那以后，心血管病防治工作取得了越来越明显的成效。五年后，石景山区内几个大工厂的工人因高血压请假的人少了，防治点人群心血管病死亡率下降了13％，脑中风死亡率下降了23％。

　　上世纪80年代初，吴英恺从阜外医院院长的岗位上退了下来。当时的北京看病难、住院难、做手术更难。老百姓要做心脏手术，往往要等上一两年。吴英恺心急如焚，“一定要再办一所心脏外科医院！”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岁了。1984年4月，吴英恺创建了北京安贞医院，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我一生最后的一场战斗。”

　　当时的安贞医院，还是个只有200多张病床、600多名职工的结核病医院。要迅速改造成一家以心血管为特色的综合医院，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没有门诊部，吴英恺决定先盖33间临时门诊；为了开展心血管外科，他拍板优先购置了现代麻醉机、体外循环机、术后呼吸机和监护仪。医院现代化，光用钱买洋设备作大检查可不行，在吴英恺为安贞医院设计的蓝图中，社区人群的防治还是重头戏。安贞医院在邻近的小区里给居民普查高血压，登记了脑卒中和冠心病，编印散发多种防治心血管病的科普材料，调查了吸烟、血脂等患病因素。吴英恺亲自带着安贞医院的大夫深入小区居民家中，教大爷大妈炒菜放多少油、搁多少盐，如何做到膳食平衡和科学饮食。从治疗为主的模式向治疗、预防、康复相结合的综合保健模式转化。吴英恺的高瞻远瞩，让安贞医院一起步就跟上了现代世界的卫生大趋势。

　　安贞医院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令国内外同行瞩目的成就——建院第三年，就成功完成心脏手术608例，治疗马凡氏综合征、布加综合征达到国际先进水平。这，曾被市领导赞许为“安贞速度”。一句“安贞速度”，不仅成就了一座医院，也实现了吴英恺的一个夙愿，有效地缓解了做心脏手术的病人一等就是好几年的状况。

　　（三）

　　世界不能没有中国。在世界心血管病流行病学调查的这本大书中，不能没有中国的数据！

　　——吴英恺

　　进入20世纪80年代，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可是心脑血管病的发病率和死亡率也直线上升。而西方国家则恰恰相反，心血管病死亡率每年以2％的速度在下降。为探究个中原因，1983年，世界卫生组织决定在全球四大洲2000多万人群中开展大规模的心血管病趋势和决定因素监测，简称ＷＨＯ莫尼卡方案（“莫尼”是英文ｍｏｎｉｔｏｒｉｎｇ监测一词的字头，“卡”是英文ｃａｒｄｉｏｖａｓｃｕｌａｒ心血管一词的字头）。要求参与国家用同一标准、同一方法、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获得几十万个数据。这些数据汇集起来，将是全球防治心血管病的重要资料库和工具书。这是一个浩瀚艰深的工程，也是世界上第一个高水平、大规模、长时间的心血管病协作研究。它的成果将为全球心血管病防治提供重要的科学依据。

　　当时，参加莫尼卡方案的无一例外地都是发达国家。为了在这个方案中争得一席之地，73岁的吴英恺亲赴世界卫生组织代表中国请缨。他说：世界不能没有中国！世界卫生组织为这位老而弥坚的中国医生深深打动，委以重任，坚信在他的领导下，中国的莫尼卡一定能够成功。

　　回国后，吴英恺让助手先翻译莫尼卡方案，要求尽量通俗易懂，让基层的医生都能看明白。两三万字译完后，他逐字逐句审定，前后修改了5稿。吴英恺参照当年在石景山建立三级防治网的经验，在北京市73万人群中建立了三级立体监测网走家串户，监测到人。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高兴地称赞，中国的监测做得好，不但达到了方案要求，而且体现了人文关怀，值得推广。

　　莫尼卡方案开始时有28个国家46个中心参加，亚洲有日本和中国两家。世界卫生组织每年都要对参与国的各项实验室数据、病历判断与心电图编码考核打分。由于考核严格，不到三年，日本等7个发达国家就被淘汰出局，但中国北京莫尼卡却因为工作细致准确，每次的项目评分不是Ａ就是Ａ＋。每当成绩报出时，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中国在优胜劣汰中，成为参加这个全球方案并取得优异成绩的惟一发展中国家、惟一的亚洲国家。

　　吴英恺及时地把北京的经验推向全国，组织了16个省市550万人群的监测。为了这项工作取得成功，他几乎拼出了老命。1986年举办十六省市心血管病监测协作血脂测定培训班的前两天，吴英恺不慎右脚掌骨折。院长办公室通知说：吴老可能来不了了。但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开会的时候，吴英恺出现在了大门口！他的右脚从小腿至踝部打着石膏，他拄着双拐，一步一挪地走了进来。在场的所有医生都为老人这种忘我的精神所感动，全体起立，报以长时间的掌声。

　　20年磨一剑。现在，在世界莫尼卡这本大书中有了中国这一章。如同载人宇宙飞船是中国牌的，这一章的知识产权是中国人的！2000年世界权威心血管病杂志——《美国循环杂志》重要栏目上全文刊登了吴英恺领衔的有关中国莫尼卡方案的论文时，外国同行对中国刮目相看了。

　　莫尼卡计划前后经过了20年资料搜集和资料分析。2003年9月，世界卫生组织在日内瓦总部郑重地向全世界宣布了这项最大的全球心血管协作研究的全部成果。在这本附有两张光盘的资料汇总册里，刊登了一幅吴老的照片，称他为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莫尼卡研究员，以此表达对他的崇敬。

　　遗憾的是，这一结果公布时，吴英恺已经病重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学生们趴在耳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弥留之际的吴英恺，老人的唇边泛起一丝微笑。

　　（四）

　　中国有多少患者？一个医生即使天天出门诊做手术，又能治多少人？我们卫生工作不能光治病不防病，医生不能只在医院里坐等病人，要到人群中去宣传预防保健知识，这样才能实现少发病、少死亡。——吴英恺

　　吴英恺一生崇尚简朴：一双布鞋穿了几年，一个沙发用了半个世纪，就连每份通知、信函他都要留起来，用背面起草文章。但搞起科普来，他又特别大方。

　　1998年，他获得中国医学科学院授予他的中国医学科学最高荣誉奖时，他将10万元奖金全部捐献出来，用于倡导开展了爱心护心工程，出版了心血管病防治和自我保健的科普读物，又印了20多万册的《劝您戒烟》、《肥胖的防治》、《高血压冠心病脑卒中预防保健知识》。这些小册子不厚，上面全是老百姓的大白话儿，还有吴英恺亲自编的戒烟、减肥顺口溜，即使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大爷大妈，也能看得懂，弄得明白。这些科普小册子，就放在医院急诊科、心内科和门诊大厅的咨询台上，患者可以随便拿。吴英恺还让大夫们把这些小册子发放到周围的小区里。他身上也经常揣上几本，路上碰到瘾君子或是胖子就散发，还耐心劝人家戒烟或是减肥。老人幽默地说：这些册子不求美观，但求普及，没有版权，欢迎翻印。这些科普资料翻印的人越多，老百姓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老人心里装着的，是全民的健康啊。

　　1995年，他出任了北京市卫生局和北京晚报共同举办的“健康快车”列车长，不顾年迈体弱，经常义务参加各种科普宣传活动。每回，他都会被许多普通百姓围在中间，为他们解答各种问题。现场，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归国的医学博士不解地说，这样顶尖级的专家在非医院环境中为老百姓咨询答疑，这在国外是不可能的。

　　作为一名医学科学家，一名老共产党员，一名为大众健康奔波了一辈子的老人，吴英恺很唯物，对死亡坦然无惧。他在两年前就写下了遗嘱，上面的每一句话都令人肃然起敬：倘若发现不治之症，不必积极治疗，尽量减少痛苦，让我自然归去。死后做病理解剖，与病历对照，有教学作用的标本由病理科保存。不保留骨灰，不化妆，不举行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可以在《北京日报》、《健康报》发一短消息，也给我有会籍的美国外科学会、美国胸外科学会以通知。

　　去年春天，医院发现老人肝脏上长了一个肿瘤。病榻上，他坚持完成了一本便携式健康效率手册。里面说到吃，从主食到副食，从蔬菜到水果，给老百姓列出了一个自由搭配50项的精确热量食谱。他提醒百姓每天都应该吃的有：全麦面包、大米、馒头、蔬菜、水果、低脂牛奶等；提醒适量吃的有：炒面炒饭、瘦肉、海产品、鸡蛋等；警告少量吃的有：油条、甜点、炸薯条、咸菜、黄油、雪糕等。老人的想法非常超前：百姓的健康可以自我管理，21世纪的健康要精确化、数字化、效率化。

　　今年5月6日，就在吴英恺93岁寿辰前两天，他从沙发起来时摔在地板上，左侧髋关节骨折。大家都以为骨折后他会垮下来，没想到老人依旧和医护人员开玩笑，关心医院的新大楼盖得怎么样了，给看望他的人发科普小册子。一次，护士推他去做化疗，外面下着雨，他看见窗外草坪上站着一个人在抽烟，老人停下轮椅，偏要出去管管。年轻的小护士没敢违背老院长的意思。她们知道，40多年前，吴英恺就曾在大马路上，停下自己的专用轿车，去劝路边一个素不相识的胖子减肥。她们只是没想到，现在老院长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他仍然坚持在做科普这件事。

　　11月13日，吴英恺走完了他93年的人生历程。遵照他的遗愿，安贞医院对他的遗体进行了解剖，并把他的心脏做成标本，永远地留在了医院，激励所有心胸外科的后来人。

　　这当是人生最精彩的谢幕。

　　11月19日早上，北京飘着冬雨，天幕低垂。天公仿佛也在为世间失去了一代精诚大医而落泪。安贞医院院内聚集了一千多人，自发地为老院长送行。8位心外科的青年医生抬起老院长，让他最后再看一眼新建的心外科大楼。

　　前来送行的胡亚美院士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位老人的一生，值得我们学习一辈子。”

　　灵车缓缓启动了，人们在雨中伫立着，目送着这位曾为中国现代医学作出突出贡献的名医上路。

　　吴英恺老人走了，但他的精神伴随着他那颗伟大的心一起留下来。他用一生，捧出他那颗炽热的心，无私地奉献给了中国人民的健康事业。一如传说中的丹柯，举起自己燃烧的心，给后人照亮前进的道路。

　　那是一颗对人民卫生事业无限赤诚的心，一颗永远闪亮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