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泓
《拾回的欧洲画页》（作家出版社2002年1月第一版）不是一本普通意义上的域外游记，而是一个中国女人的“欧洲情结”最疯狂的一次体验。而这一切，则与作者少年时代的一段快乐时光有关，至少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作者未必是上世纪50年代赴欧洲的第一个新中国女孩，却是当年惟一旅居国外的红领巾，那一年，她才12岁。
赵蘅的“欧洲画页”就是从这里起笔的，少年的记忆成了未来欧洲之旅的一条主线，可见当年旅居国外的短暂岁月对她一生的影响。这种由一个人的特殊经历为起始而构成的文本视角，一如她的油画笔将《吕霞光画室的早晨》再现于她成熟的目光之中，是那样的散淡而又深情，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耿耿于怀，其中有多少意味深长的细节让我们反复咀嚼。赵蘅的父母都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学者、翻译家。当年我在乡下阅读司汤达的《红与黑》时，做梦也未想到后来我的老师竟是《红与黑》第一个中译本的译者。我与赵蘅并不熟识，相反与她的父亲赵瑞蕻教授及母亲杨苡先生接触较多。当年杨先生的一句话让我对诗歌痴迷不已，她说我写的诗有点像穆旦，多少让我信以为真。杨先生是世界名著《呼啸山庄》的译者，她翻译这本书时才35岁。杨先生的中译本已被勃朗特家族博物馆所收藏，于是这也成了赵蘅欧洲之行最渴望前行的一个地方，其独特的心情大概是其他中国人所没有的。所以，当她以特殊的身份进入勃朗特家族博物馆时，母亲成了女儿的一种荣耀。图书资料员怀特女士要送她一本《呼啸山庄》的原著，并问写上谁的名字，赵蘅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是我的母亲。
几年前，赵瑞蕻教授去世的时候，我去参加了追悼会。赵先生未能如愿见到赵蘅这本书的出版，于是赵蘅在扉页上这样深情地写道：献给在天国等我写完的父亲……赵先生是学者，更是诗人，听先生略带口吃，却又是抑扬顿挫的诗朗诵，你的情绪就会像一堆干柴被大火点燃。曾有过这样一段佳话：1957年夏天，当赵教授结束在国外四年的讲学生涯返回祖国，与杨先生带着赵蘅及弟弟赵苏走下飞机的弦梯时，先生激动得不能自已，手捧江南大地肥沃的泥土，喊着：“祖国，我回来了！”一个诗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后经先生证实，似没有这样的事情。从赵蘅的这本书中，我们也可知道当时他们是乘坐国际列车穿越西伯利亚进入满洲里后才回到南京的。先生于1953年奉高教部委派赴当时的民主德国莱比锡卡尔·马克思大学任客座教授。1956年，高教部破例批准杨苡先生带着两个孩子前往，这就是赵蘅一生中无法忘却的“欧洲情结”的伏笔。虽然只有一年时间，可对于一个12岁的中国女孩来说，域外生活和学艺经历决定了她一生的走向，她之所以在后来成为一个画家，1957年的莱比锡城就是她的发蒙之地。从这一年起，少女赵蘅养成了随时随地用画笔记录生活瞬间的习惯。在这本书中，处处可见其线条流畅且生动准确的速写插图，这些早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与一位曾经通信两年之久的德国犹太小女孩玛丽见了面，孩子之间的不设防，让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是一个最容易结交朋友的年龄，天真纯情，浪漫无私，少女所有的心绪似风帆一样涨得满满的，以至于若干年后，寻找当年的玛丽就成了这次欧洲之行最为之动容的一幕。在重返莱比锡的途中，面对长于自己四岁的玛丽，她倾述着分别后这么多年来所遭遇的一切，甚至都想告诉她自己那一段破裂的婚姻，只是由于玛丽没有在意，她一点也没有在意，赵蘅总算欲言又止。因为与几十年后的重逢相比，这些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火车上，赵蘅为自己的童年朋友画了两幅肖像速写，这是她作为一个画家的见证，也是对人生友谊的一次勾勒，没有国界的。
就是这样一本书，因少年时的零散记忆，激活了一个中国女画家生命中的“欧洲画页”，用赵蘅自己的话讲，这是“一本出门闯荡的书，一本出门看画的书，更是一本出门寻故的书”，于是我们再也不会认为这仅仅是一本五光十色的欧洲游历记，它所蕴含的情感内涵远远大于这一切。而且由于“出门没带伞”，游历、寻访中一连串的惊险、隔膜、误会，以及随之而来的内心的悸动，所有这些细节都将一个真实的赵蘅推在了我们的面前。这不由得让我又想起她的父亲，那一头随风飘逸的白发伴随着泉涌一般的诗情，仿佛是一个永恒的雕塑，在我的记忆中定格。赵蘅在许多方面太像她的父亲了，“父女俩都是激动派”，连杨先生都不胜惊讶，“怎么如此遗传？”在书的最后，我还注意到，她对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都表示了发自内心的谢意，这绝不是什么应景的客套话，其中有她的师弟，她的近邻，她的文友，她的儿子，她的名闻遐尔的舅舅、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甚至还有她的前夫。当然也少不了我也认识的责编林金荣，这是我好朋友的妻子。赵蘅的全家人除了在北京的她之外，我都见过。好在有她的书，让我边读边走近了这位未曾谋面的朋友，不再陌生。几乎是同时，这位身高一米六0，大眼晴高颧骨，瘦得只剩90斤却永不气馁的女人，在央视名牌节目《读书时间》中也让我见到了她，当时我就想，哦，这就是赵蘅，长得就像杨先生……之后，就有了这篇短文，我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对赵蘅的解读。（来源：中华读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