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文

　　我怎么会和《红楼梦》缔结了文缘？不可思议。也许这并非“文”缘，而是“灵性已通”的感悟之缘，亦未可知。

　　鄙人出身地坐落在天津与大沽之间的一个村镇，名曰咸水沽。咸水沽地处旧海河大湾之东南岸，这一带“起家”的都是养船户。伯祖父周锐，本是大船户韩家的一名伙计，其后成了创业人，自己有了大船。船走渤海，以运贩关东的粮米为主，辛苦而担险，却有利润——于是成了地主。

　　这个地主家有一个“花园子”，是一处存草地，天津人说的“草火（柴火）园子”。不想它和《红楼梦》发生了一种出人意料的联想。

　　伯祖最爱胞弟周铜（我之祖父），说跑海船太不容易了，现时已有吃的住的，你不用再去受罪了，在家里照管照管吧。我祖父一生没做事“任职”，享了哥哥赐予的大福气。他酷爱文学艺术。因见草火园子里本有像是从明末遗存的古树，就将计就计，引泉搭桥，推土作亭……竟然经营得颇可观。

　　我几岁时，母亲就常给我讲园子的旧事，令我神往。

　　母亲说：老八爷（祖父大排行第八）不回家，就住园子里。那时候园子里花草树木好看极了！每到花盛开时，他总是把全家各院的闺女媳妇们叫去，一齐去看花，那一大群真是花团锦簇。老八爷带领着各处游遍了，还给讲这叫什么花，那是什么树……我总说，那真像《红楼梦》！

　　母亲的话，我并不全懂得确切，可是总也难忘，总在“想像”那个境界。

　　小时候家里的“小说环境”很有趣：父亲好《三国》，母亲则专好《红楼》。因听母亲常讲《红楼》，她又正有一部《石头记》，我就试着看。可是一开头就读不下去，什么“作者自云……”一大篇，觉得沉闷乏味——很晚才考知那是“回前批”混入正文，正文真正开始是“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从十五岁上初中，自学作诗填词，那“格调”全出《红楼梦》，这表明我着实受了些熏陶浸染。1935年考入南开高中，同屋好友是黄裳，谈《红》忽然成了我们两个人的课余共语的一大主题。

　　以上所叙，“红学”之渊源也。（《天津老年时报》2003.12.1）（来源：文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