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刚回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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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2月31日20:02 南方周末 | |
□本报见习记者 李 梁 2003年正月初六,因为急着赶回公司上班,孙志刚早早离开了家乡湖北省黄冈市陶店乡幸福村。走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给了父亲孙禄松一个用力的拥抱,说,“家里的欠债不 沿着幸福村坑坑洼洼的土路,27岁的孙志刚一去不返。3月20日,风华正茂的他带着人生未完成的梦想,惨死在广州市收容人员救治站。 孙志刚事件经媒体报道后,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屡遭诟病的收容制度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在中央和广东省有关领导的重视下,孙志刚事件获得解决,罪犯和相关责任人受到法律和党纪政纪惩处,收容制度也随之宣告废止。 12月18日,孙志刚事件画上了一个悲伤的句号。上午11时50分,沿着生前走过无数次的路,孙志刚永久地回到了故乡,长眠在孙禄松亲手修建的墓园。 但在孙志刚的家乡幸福村——鄂东平原一个贫瘠、封闭的小村庄,伤痛依然未能愈合。 墓 园 在陶店乡,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孙志刚的墓园。 12月12日上午,司机带着记者坐着“麻木”(一种人力交通工具),在遍布泥坑的乡间小路上颠簸了20分钟后,指着远处山坡上的一块凹地说:“瞧,那儿就是。” 墓园坐落在朝阳的一面黄土坡上,正对着南方湿漉漉的天空。通往孙志刚的老家——幸福村的土路从墓前经过。就是在这条坎坷不平的小路上,孙志刚走过了求学、就业和寻梦的时光,从幼年一直走到成年。 整个墓园约有近200平方米面积,除墓地外,还有松柏、花坛、凉亭和通往小路的小石拱桥。这样的规模在乡野无疑是十分显眼的,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看到种满油菜的山坡上突兀地呈现着这么一块墓地,心里少不了要纳闷一阵子。 墓园后方,竖着2米高的大理石墓碑,上面镌刻着楷书的“孙志刚之墓”,墓碑的背面用小楷刻着孙志刚的生平。花坛和拱桥都已经修好了,阴冷的天空下,几位工匠在为拱桥上的白石栏杆进行最后的打磨。 孙禄松为墓园的修建费尽心思。整个下半年,54岁的孙禄松不知疲倦地四处奔波,要为爱子修建一座舒适的墓园。 “墓地的面积为81平方米,寓意我一家在社会的帮助下,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讨回公道,四级台阶象征着他读的四年大学。两旁花坛里的桂花树是志刚生前最喜欢的,怕刚儿在这里孤单,我特意把它们从家门口移栽了过来。” 墓地在经济落后的当地称得上“豪华”。孙禄松说,原来不打算修这么大的,8月1日收容制度废止后,他觉得孙志刚死得有价值,想修好些,为后人留个纪念。“我也和乡里的干部商量过了,他们都支持我的想法。” 修墓前后一共花了5万元,但孙禄松并不满意:“墓碑和墓石是在黄冈找两家石材公司订做的,合格的石材根本用不起,用的全部是次品。” 记者探访时,墓地已基本完工,只有凉亭光竖着四根柱子,盖子仍然空着。孙禄松打算把它放到明年再修,修好后还要在凉亭里放上石凳,“让那些来看志刚的人也有个地方歇歇脚。” 孙禄松一直在考虑为亭子和桥取个名字。想来想去,他决定把桥取名叫“救助桥”,将修好的亭子叫作“改制亭”。 按照农历历法,孙禄松挑好了安葬爱子的日子。他掰着指头告诉记者:“志刚正月初六离开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他的骨灰还在黄冈,我想把他尽快接回家。” 12月18日清晨,薄雾还在山野间弥漫,孙志刚的灵车从幸福村出发了。11时50分,孙志刚的骨灰下葬。 对 联 在孙志刚的家门口,记者看到孙志刚在2003年春节时手书的一副门联:“山高路远几回梦里思故乡,风暴雨骤无数朝夕念亲人”。 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红纸黑字的对联已经漂白、破碎,底下的几个字只能依稀看清。 学习美术多年的孙志刚感情细腻,这副自创的对联充满了对家乡和亲人的绵绵情思,但“风暴雨骤”总让人感觉和春节的团圆气氛不是很协调。今天再看到这幅对联,更不免让人蓦然心惊。 从屋外到屋内,处处留下了孙志刚的痕迹。四边的房门两旁,贴着孙志刚手书的对联,堂屋的正墙上,挂着孙志刚念小学时画的中堂画和念大学时画的写生作品。 孙志刚自幼颇有美术天分,这幅十多年前用水彩照着印刷的寿星图临摹的中堂画,今天看起来仍然惟妙惟肖。2003年春节时,孙志刚看到有些地方破了,特意用透明胶粘了起来。 房间里的破桌子上,放着孙志刚用过的旧画板,边上一个肮脏的纸袋,装着大包孙志刚没有用完的颜料。他留下的绘画、剪纸、造型设计等美术作品,都被家人藏在旧衣柜里。 孙志刚热爱美术,画起画来“饭都没有心思吃”,每年寒暑假在家,一天到晚拿着画板。孙家的阁楼上还有许多孙志刚留下的画,孙禄松说,“足足可以装一担子”。 里屋墙上的相框里,仍然放着孙志刚念小学时的照片,但堂屋中堂边上的相框却没有孙志刚的影子。孙禄松说,一天到晚看着太伤心,就把相片取下来了。 半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丧子之痛却无法平息。在向记者介绍孙志刚遗留下来的物品时,孙禄松数次痛哭失声。 创 痛 黄冈属革命老区,经济发展缓慢。孙志刚是幸福村四组解放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曾几何时,孙志刚是家人的希望,也是乡亲们的骄傲。 看着活生生的身影转眼成灰,一家人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孙禄松说:“感觉就好像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来做一个梦,志刚一去,这个梦哗的一下破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十多年来,孙家把全部的经济力量都用在了供孙志刚上学上,前后共花了十多万元,欠下了5万元的债。至今一家人仍然住在1982年建的旧房子里。 屋里空空荡荡,衣柜和床是孙禄松30年前结婚时买的。仅有的两件电器——冰箱和彩电,都是孙禄松从广州回来后买的。“买冰箱是因为夏天有乡亲帮忙修路、修墓,天气太热菜没法贮存,买彩电是收容制度废止后,一家人想看看相关的新闻。” 记者在孙家没有看见孙志刚的母亲。孙禄松说,从广州回来后,她的精神就出了问题,孙禄松和二儿子孙志国把她送到她80多岁的老母亲家里。 “她回家后,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口拿着志刚的画流泪,后来眼泪流不出来了,就一天到晚自言自语。一会儿说,春节时为什么没有把志刚留下来啊?一会儿又说,还不如不让志刚读书,让他在家里种田,起码可以留一条命在。”孙禄松老泪纵横。 孙志刚的弟弟孙志国原来在武汉的一家宾馆里做厨师。孙志刚出事后,他一直陪着父亲处理这件事。从广州回来后,20多岁的小伙子,半年来一直在家里做饭和洗衣服。 孙志国一直表现出很坚强的样子。但孙禄松告诉记者:“他的眼泪流得比谁都多。”兄弟俩自幼感情很好,哥哥去了,晚上他经常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哭。 在孙家后屋一间阴暗的房子里,记者见到了孙志刚70多岁的爷爷。老人穿着沾满油渍的破棉衣,看人的眼神怯怯的。在人生的暮年失去心爱的孙子,饱经沧桑的老人半年来几乎没有出过家门。 村民们告诉记者,孙禄松原本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平时喜欢说笑话逗乐,打牌也是一把好手。孙志刚出事后,孙禄松几乎没有再笑过。 孙禄松告诉记者,他经常在晚上做梦,梦见孙志刚像生前一样和他说话,亲热地抱他的肩膀。常常半夜两三点钟就醒了,醒来“感觉身上还有志刚的体温”。 孙禄松现在特别怕一个人呆着,不管是白天和晚上,他都要不断地和人一起做事或说话。“一个人呆着便想起志刚,心里像刀刮一样。” 朝夕相处的乡亲们都在默默地扶助这个承受苦难的家庭。孙禄松的弟弟孙海松说,半年来,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乡亲在哥哥家坐,陪着他聊天。 有几十年社会经验,也曾经走南闯北打工的孙禄松,对那些暴徒的恶行,始终没能想明白。“谁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这样残忍,要把我儿子往死里打?” 回家半年来,这位执著的老农民,一直在内心深处艰难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梦 想 “空赋天生七尺躯,男儿不展风云翅。” 和所有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风华正茂的孙志刚对刚刚开始的人生充满了梦想。在一张剪纸自画像上,孙志刚用剪刀剪出了上面的诗句。 大学毕业时,孙志刚在自荐书中还曾这样写道:我坚信,乐在奋斗中,只要我不断努力进取,不断学习工作,未来一定很美好。 孙志刚认为村里没有一条好路,导致村里经济发展缓慢。2003年春节在家时,孙志刚对父亲说:“等我工作有了成绩,要为家乡人做点事,出钱把进村的路修一下。” 孙志刚还有一个愿望:“父母为我读书含辛茹苦十多年,将来我有了自己的事业,要亲手设计一幢小洋楼,再建一个院子,在里面整上几块菜地,让劳累一生的父母在晚年也享受享受。” 孙志刚死了,他没有实现的梦想,今天成了父亲孙禄松的生活目标。 6月份从广州回家后,孙禄松流着眼泪,开始用孙志刚的生命钱一一完成儿子的遗愿。 5万元的外债一次性还清后,孙禄松又花了5000多元钱,用十多天的时间把约500米长的进村公路修好了。“以前什么车都不能进村,现在运沙的卡车也可以开进来了。” 2003年春节在家时,孙志刚一直为村里没装有线电视、看不到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而苦恼。路修好后,孙禄松又花钱给4组村民装上了有线电视。 孙禄松有些遗憾地谈起孙志刚的另一个愿望。孙志刚在生前曾和一个女孩子关系很亲密,两个人在信中以兄妹相称。但孙志刚认为自己事业未成,没有进一步发展和女孩的关系。 孙禄松说,孙志刚去世后,那个女孩一直没有露面,他曾尝试和女孩取得联系,但没有成功。他猜测:“也许是她怕我们伤心吧!” 孙志刚的骨灰暂存在黄冈市殡仪馆。让儿子有一个好的“归宿”,成了他心里最大的愿望。6月18日孙禄松从广州回来没几天,孙志刚的墓地便开工了,一直修到12月中旬才算基本完工。 一些乡亲觉得修那么大的墓没有必要,劝他:“那是孩子的生命钱,莫乱花。”但固执的孙禄松根本不听,他把这看作自己后半生惟一的安慰。 愿 望 孙志刚的离去,不仅改变了他一家人的生活,也改变了幸福村村民对外界的心态。 曾几何时,“有出息的志刚娃儿”还是乡亲们教育孩子的榜样,他的死令乡亲们深感痛惜。“收容”在村民的心中,第一次象征着真正的恐惧。 事实上,孙志刚并不是幸福村里被收容的第一人。据记者粗略走访村民统计,幸福村四组所在的河家冲每年外出打工的约有十多人,三年来有好几个人曾被收容。 幸福村四组地处偏僻的丘陵地区,共有50户村民约200来人,人均田地不超过1亩,主要农作物是水稻和油菜,不少村民多年来生活在贫困中。 村里能看到一些两层楼房,大多是孩子在外面打工挣钱盖的。村民们说,靠种田,一年到头只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所以,尽管不时传来哪家的孩子被收容的消息,村民们始终没有改变送孩子外出打工赚钱的决心。但随着孙志刚事件大白于天下,种种残酷细节也开始在村里流传,对外界的恐惧弥漫了小村,村民们的心态迅速出现了变化。 据了解,从4月份起,村里一些打工的年轻人在家长的催促下,先后回来了。有的孩子不愿意回,家长们便连蒙带骗,硬是要让孩子回家“避避”。 许多年轻人对外部世界的梦想粉碎了。一些村民宁愿让辍学回家的孩子在家乡学手艺活,随便混碗饭吃,不愿意让孩子出去“冒这个险”。 8月1日,得悉收容制度废止,村民们兴奋地放起了鞭炮,一些年轻人又重新出去打工了。 但是,经历了孙志刚事件,幸福村村民们对外面的世界始终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家长们就开始打电话催孩子尽早回家。 “是不是收容被废止了,我们在外面打工就不用检查暂住证了,也没有人抓了呢?”一位孩子在深圳打工的村民认真地询问记者。 12月18日上午,河家冲几乎所有的乡亲都出动了,男女老少自发地聚集在孙家,按古老的乡俗迎接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骨灰还乡。阴冷的冬日里,乡亲们用沉默和哭泣,为孙志刚送去最后的温暖。 而村民们最大的愿望,用一位老人的话说,依然是:“让娃儿们能平安地出去,平安地回家。” 在一波又一波取消收容遣送制度的呼吁声中,一些管理阶层的人员发出了微弱的质疑——废止这一制度,城市的治安如何维护? 我相信,除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管理层的这种忧虑是真实的,他们的用心也是善意的,似乎也是有根据的。因为根据统计数据,城市犯罪人员中,“三无”人员的比例远远高于普通市民。 但这种忧虑可以成为维持这一制度的理由吗? 200多年以前,一位黑奴被从非洲带到了伦敦。在那里,他伺候主人近两年,潜逃了。主人抓获了他,给他戴上铁镣。事件被交付给曼斯菲尔德法官——英国法律史上一个界碑式的人物。全国都关注着这一案件,因为当时在英国约有15000名奴隶,每个奴隶价值50英镑。如果奴隶们都获得自由,奴隶所有者们将损失75万英镑。曼斯菲尔德法官这样判道: “不管这个判决造成何种不便,我都不能说这种情况是英格兰法律所允许和肯定的。因此必须释放这个黑人……每个来到英格兰的人都有权得到我们法律的保护,不管他在此之前受过何种压迫,他的皮肤是何种颜色。英格兰自由的空气不能让奴隶制玷污!” 15000名奴隶成了自由的人,尽情地呼吸着英格兰自由的空气。 就眼下这个收容制度而言,我们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取缔这一制度后,城市会不会更加混乱。我们同样不能确切地知道,维持这一制度到底能不能带来全社会的长期稳定。这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命题。但如果农民不能幸福地生活,如果农民失去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和机会,我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稳定?毕竟,他们与我们一样,享有自由、平等、人权;毕竟,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毕竟,他们是交了国税的! 我以为,不管废止这项制度会造成何种不便,宪法必须执行——自由的空气决不能让收容制度玷污! ——何兵(法学博士) 户籍管理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在传统的封建社会里边,我们户籍管理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保证国家的税收得以完成,把每个人都固定在一个特定的区域里边,强化对他们的管理。这是过去的一种管理,今天当然也需要有某种户籍管理,但是这种户籍管理要特别注重的是保障人的自由,这种自由包括这个国家的公民在他自己的国家里边自由流动的自由,我们国家宪法中还没有规定迁徙自由流动的权利,但是在1954年宪法曾经规定了这样的权利,迁徙自由是一个公民的非常基本的权利,我认为现行宪法如果修改完善的话,迁徙自由是需要加以规定的。 ——贺卫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