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智宏为北大常新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2月31日20:10 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专稿：致敬！2003中国传媒新浪网上榜

　　□本报驻京记者夏榆

　　北大“变法”

　　许智宏说话的声音很慢，温软的南方口音。

　　从性情看，许智宏属于温和的人，出生于无锡，受南方的水土泽被，看上去儒雅而平和。就思维特质来说，许智宏认为自己更具科学家的严谨和理性。他1959年到1965年在北大生物系读本科，专业是植物工程学，至今都怀念身穿白大褂在实验室工作的状态。如果不是到北大出任校长，他本来可以重回上海从事科研工作，跟在上海的家人团聚。但是1999年12月13日，在过完57岁生日之后，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许智宏重返母校，受命担任北大第30任校长，他的名字与严复、蔡元培、蒋梦麟、马寅初排在一起。

　　就是这么一个温和、淡泊的人在2003年推动了北大激变的改革狂潮。

　　回望2003年许智宏把盛夏看成是艰苦而漫长的时刻。那时他要全力应对飙袭北大校园的两股飓风，一是SARS疫情，二是由北大人事改革激起的强力震荡。虽然SARS期间严密封闭的校园人迹寥落，但是焦虑和忧患正在那些被关在室内的人内心弥漫。

　　5月12日，北大校方以校长、校人事制度改革领导小组组长许智宏的名义将《北京大学教师聘任和职务晋升制度改革方案(征求意见稿)》第一稿下发各单位征求意见。为避免出现震荡，校方低调行事，党委书记闵维方在校内也提醒各方，不要过多引起社会的议论和争执。虽然有过预警，征求意见稿还是在校园激起震荡。

　　这一方案的改革力度前所未有。据统计，此次改革涉及到的直接利益人达1800多人，包括大部分讲师和副教授。按照北大这个“改革方案”，北大现有教师按其职务分为助教、讲师、副教授和教授四级，但只有“教授享有直至学校规定的退休年龄的长期职务，其他职级的教师不享有长期职务”，亦即包括副教授在内的所有教师不能晋升到教授就会解聘。许多人会觉得自己一夜之间突然从历来认为是“长期聘用至退休”变成了不再属于“长期聘用”的教师。

　　改革方案分为两部分，基本原则和实施意见。从基本原则部分就引起了争论。如第五条，采取有限聘期和有限申请晋升次数等措施，使讲师层面的流动比例控制在总量的1 ／ 3以上，副教授层面的流动比例控制在总量的1 ／ 4以上。

　　相应的实施办法规定，2003年以后聘用的讲师和副教授实施固定聘期合同，每个合同期为3年，该岗位上最多有两个合同期，共6年。理工医科专业的教师在副教授岗位上最多有3个合同期，共9年。人文社会科学专业教师在副教授岗位上最多有4个合同期，共12年。在这期间有两次申请晋升的机会，第二次申请不成功，从学校通知本人之日起聘任关系自动解除，不再续约。

　　对北大改革的争议由此开始并迅速扩展到社会。拥护者认为改革方案的出台是打破既有大学体制弊端，加强竞争，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良策；反对者称之为对北京大学的休克式疗法。

　　6月16日，在吸收了各方意见之后，第二份征求意见稿再次提交全校教师讨论。

　　6月17日，经过修改的第二次征求意见稿在北大公布。在第二稿中删除了对教师流动比例的限制，强调招聘对校内外公开、平等竞争。还增加了对部分副教授给予长期职位和对特别优秀的教师破格晋升的条目，以及对一些特殊人才的条款。

　　6月18日，许智宏接受媒体采访，表达改革的决心。6月23日，北大党委书记闵维方接受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媒体采访，介绍北大此次改革的源起及意义，呼吁社会支持。与此同时北大改革受到国内外广泛关注，有媒体描述北大改革风潮为“知识的冒险”。

　　能否动教授们的奶酪

　　许智宏在1999年出任校长的时候面对的是两个北大。

　　一个是存在于历史中的北大，一个是活在现实中的北大。百年北大作为一个整体被追忆时，它的辉煌历史和光荣传统已经成为一种象征。民主与科学、独立与自由成为北大的校园精神，新文化运动的生发使这所学校成为养育思想的摇篮，虽然北大还不是世界一流大学，但是它与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紧密联系使它成为一所影响广泛的学校。

　　但是许智宏还要面对一个现实的北大。

　　“北大与世界一流大学存在着明显的差距。在人才上，北大缺少一批国际上认可的学术大师和有世界影响的学科带头人。”“大学乃大师之学，无大师则无大学。”北大党委书记闵维方说。

　　许智宏上任之初，在这所著名的大学里校内外恶性人身安全事故屡有发生，一个研究生杀了另一个研究生，然后自杀。大学生的心理和精神境况受到社会关注。许智宏上任正是研究生自杀事件在北大激起风波的时候。有人形容许智宏到北大赴任“是往火坑里跳”。

　　人事制度的改革使北大遭遇了SARS之后又一轮风暴的袭击。

　　大学改革难度大，除了其工作的特殊性，更因各利益主体能言善辩。改革方案引起了一些自身利益可能受到损害的年轻教师的激烈反对。也有人担心北大会因为改革而失去一大批优秀年轻教师。媒体及互联网出现了种种质疑。

　　——每一次改革不可避免地要影响一些人的既得利益，但很多既得利益没有受到影响的学者也表达出许多别的忧虑，人事制度改革只是作为整个制度的突破口，在北大改革方案中明确提到，“最容易成功的改革是先找到容易起步的突破口”。人事改革并不是中心重要问题，改革本质是指向关于大学的功用。

　　——有学者注意到在改革方案的解释中，被认为最大的弊病是“内部学术市场，近亲繁殖严重”，把“学术界”比作了“市场”。北大的骄傲和光荣在这个“市场”中被悬隔起来。改革，是具有道德力量的用词，但改革将带来什么样的北大，成为社会关心的重点。

　　改革是为了加快北大成为一流大学的速度，但到底什么是一流大学？怎样来判断与保护一所优秀大学的个性、历史和它深入骨髓的精神？在一切以市场竞争为前导的今天，大学的精神能不能不进入市场？又怎样不进入市场？这些是更为深刻的问题。

　　有学者呼吁，大学是社会公器，不能刚刚从政府的附属物的地位中解脱出来，又委身于商业化的陷阱之中。大学需要按照公益非营利组织的性质确立大学的治理结构，大学应该坚持学术价值，坚持学术自由，拒绝让大学听命于经济逻辑。

　　北大历史上有过6次变革。其中蔡元培的改革影响最为深远。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宣布北大办学方针：“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以此对北京大学进行变革。蔡元培是一个标尺，蔡元培在1916年的改革也是一个标尺，很多人拿着这把标尺来度量许智宏，度量北京大学在2003年出现的改革风潮。

　　“北大是常为新的”

　　“北大这次不是革命，是改良。不是砸掉饭碗，是改变人们的预期。”

　　许智宏跟很多人解释，他反对把北大的改革说成是休克疗法。虽然坦言自己不具备蔡元培式的个人魅力，但是他相信依靠民主的方式也一样推动改革。蔡元培时代的北大没有今天这么大的规模，而且那个时候中国的高等教育几乎就是一张白纸。现在的北大教授和副教授就有1800多位，与蔡先生那个时候的社会环境很不相同。

　　许智宏也不担心会蹈商鞅变法失败的覆辙。“北大的改革一定要进行，不改革，中国的高等教育没有希望。我没有自己的私利。有私利我就不当这个校长。”

　　“以北大现在的状况和态势，至少在5年内，可以保持自己在国内大学中顶尖的位置。我也完全可以平安地度过自己的任期。但是现在整个社会环境变了，大学改革已经是必然趋势，北大不能不改革。”

　　“蔡元培先生改造北大的策略，也是稳住阵脚，同时加聘新派人物，如陈独秀等。蔡校长作为战略家的眼光，就体现在这不大起眼的‘加聘’上。作为大学校长，主张‘兼容并包’，并非放弃选择的权利，也不等于没有倾向性。学界普遍认定，正是蔡氏主校后的所作所为，直接促成了新文化运动的诞生。乐于传颂蔡氏容纳异己之雅量者，必须同时考虑其坚持原则时的倔强与不肯通融。一个极少被史家提及的‘细节’是辜鸿铭被解聘，理由是教学极不认真。”

　　北大的改革是要逐步推进的，原则不能变，那就是要改变“能进不能出”的终身制体制，改变运动式的职称评审和晋升申请次数无限制的状况，从而改变大家的预期，岗位要公开，编制要控制等等，这些不能变。但实际做法必须采取一种稳妥的、操作上可行的措施，一步步地往前进。北大是一个高度异质化的社会群体，大的院系有几百个人，小的几十个人，不同学科的性质也决定了必须区别对待。在原则不变的前提下，给各院系有一定的弹性。

　　从10月中旬到12月，一度风潮激荡的北大改革在悄然中进行。校方召开了全校师资人事工作会议，改革方案第三稿已经以《北京大学关于教师聘任和职务晋升的若干规定(暂行)》下发，各院系结合本院系的情况制定具体的实施方案。

　　许智宏更愿意北大在悄然和低调中完成“变法”，他说：“我们并不追求改革的轰动效应，而是本着‘低调、稳妥、务实’的方针积极推进改革工作。”

　　北大要变革，北大也在变革，变革就说明它是活的。

　　就像鲁迅所言：“北大是常为新的”。

　　11月14日，美国耶鲁大学校长理查德·莱温一行13人访问北京大学。耶鲁大学刚刚度过了建校300周年的纪念日。今天的耶鲁成为世界知名的学府。耶鲁培养了很多领袖式的人物。从今天回溯，6位美国总统中有4位是耶鲁大学毕业生。另外，533名毕业生在美国国会任职，55位内阁秘书和18位高级法院大法官具有耶鲁学位。耶鲁的公共服务已拓展到全球，韩国、墨西哥、德国都有耶鲁毕业生担任总统或总理。耶鲁正在致力于全球化大学的模式。

　　许智宏坦言自己心仪耶鲁大学：“我们一直在讲‘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可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世界一流大学’是存在的。比如耶鲁、哈佛、牛津、剑桥、巴黎高师、莫斯科大学等等，规模各异，学科侧重也各有不同，但这些大学为它们的国家、为人类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这些大学拥有一批世界级的学术大师，不断地产生出新的科技成果、新思想，影响社会的发展，同时它们又在为社会不断培养一批一批的杰出人物，这就是世界一流大学。”

　　许智宏的理想就是北大能够建树成世界一流的大学。

　　“北大的改革就是为这个目标修筑道路。”许智宏说。

　　这是一场让人盼望已久的改革，其基本精神就是竞争和流动，让人才在竞争中流动起来。这正是中国高校自1952年院系调整以来一直缺乏的东西。教育、学术和其他产业一样，缺乏竞争势必会造成固步自封，造成垄断。北大尝试做的可谓半个世纪以来的一次历史性跨越。

　　——许纪霖

　　任何权利都有相对性，问题在于教师的权利与尊严可能损害学生的权利与尊严。改革就是要兼顾教师、学生和所有相关方的尊严。增加竞争、流动和选择，正是为了提高教师和学生的尊严。

　　改革或是重建竞争的法治社会，是知识上的冒险。北大的改革就是这样一场知识上的冒险。

　　——周其仁

　　北大的改革是一个很好的方向，是非常重要的创新。我衷心祝愿北京大学开个好头。北京大学的改革如果取得成功，后来者可以省去许多力气。最大的困难是群众心理承受能力是否跟得上。如果跟不上，改革就容易翻船。学校必须有技巧地掌握一个度，既让群众能接受，又有计划地推进改革。

　　——朱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