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2003SARS：100%劫难兑换60%成熟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1月02日13:20 南方周末

　　副标：SARS孤儿张旖旎的记忆和忘却

　　2003年，在中国发生的诸多事件大多出人预料，如破碎的镜子，折射光怪陆离却难有完貌。然而，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些人和一些事在历史的平滑中脉络隐现，深刻地改变着社会发展轨迹，我们从中切取若干横截面，试图窥见故事背后的微言大义，讲述当事人的命运悲喜，期待把这些正在变成历史的活生生之现实记录在册。历史实在害怕遗忘，正如

鲁迅说的，造化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的流驶，来洗涤旧迹。

　　□本报驻京记者李海鹏

　　2003年4月12日，世界卫生组织再次将北京列入疫区。当月中旬，北京意识到必须直面正在进逼的SARS危机。张旖旎一家的悲剧，却恰好在这个时候发生。

　　在传言中惶恐

　　自从3月北京时有SARS传闻以来，与别的家庭一样，住在农大家属区里的张旖旎一家人也深感惶恐，按照政府指导，采取防治措施。作为中国农业大学的实验室技术员，张涛拥有良好的化学知识，张旖旎在4月中旬常常看到，戴着阔边儿眼镜的父亲熟练地摆弄AB两瓶的过氧乙酸。有些邻居还买了袋装的口服草药，用砂锅煎煮得热气腾腾。接连几日，邻里之间的走廊上都弥漫着草药的气味。

　　为防止SARS扩散，北京市政府在两天后宣布全市中小学停课两周。张旖旎这个家庭里原来惟一每天外出的成员，17岁的清华附中高二年级的女生，也回到了家里。

　　自从半年前广东河源发现第一个神秘病例以来，张旖旎周围就飘散着各种遥远或切近的传言。到张旖旎放假前夕，气氛已相当紧张，政府出面澄清了“封城”的传闻，但她听说北京机场挤满了戴口罩的乘客，也在超市里看到了抢购日用品的人潮。抢购风潮仅仅历时一天便被政府采取市场措施平息，但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冲击却在延续。直到次日，还有农大男生在校园里惊呼学校附近菜价暴涨：马连洼的西红柿一斤3块钱！

　　幸好，农大还相对安全。到4月末，饱受禁锢之苦的学生们略微放松了下来。

　　4月24日是星期五，迟春荣担忧地对邻居说，操场上又开始有人踢球了，这个样子可危险。她是张旖旎的母亲，这几年一直退养在家，长期吃药。这个家庭里还有另一个成员长期卧病，她是张旖旎的奶奶，已年近八旬。多病的迟春荣的敏感是有道理的，几乎就在几天后，SARS的阴影就出现在她的家中。

　　当时，最残忍的4月即将过去，北京的SARS疫情已开始出现转入低平台期的迹象。

　　张涛身体很壮，因此在4月27日开始畏寒发烧时，他并没有在意。有同事打来电话询问，他说：“没事儿，感冒了。”30日，他被送至北医三院，医生检查出他的体温高于38.0℃，症状为头疼、全身不舒服、身体疼痛、有轻度的呼吸道感染症状。5月1日，他被诊断为SARS疑似病人。

　　已经出现发烧症状的迟春荣和张旖旎的奶奶，被中国农大送至北医三院诊治。张旖旎，以及与张涛有过接触的教工、医务人员和学生，都被隔离了，张旖旎“独自困在一个地方”。

　　被强制接受的接连灾难

　　5月3日晚，张涛由北医三院转至冶金总医院治疗，这个家庭的时间表已经迫近终结的时刻。

　　由于有效的治疗，张涛当天状态很好。上午体温36.4℃，下午体温36.7℃。喝水、吃饭、排尿等均很正常。因为体弱，迟春荣和张旖旎的奶奶的情况要差一些，但也并不危险。

　　张旖旎性格乐观，否则就不会在今天保持着良好的状态，在班内考到第6名。5月初，尽管隔离区里的生活枯燥而寂寞，她还是每天都笑呵呵的，只想着捱过这几天就可以一切如常。有一天早晨，她对负责隔离的医护人员说：“嘿！离自由又近了一天。”

　　当她问起父母的病情时，周围的人告诉她，“挺好的。”

　　张涛的抵抗力很强，早期症状总在似与不似之间，因此直到5月7日，胸片显示下肺部出现明显浸润阴影，才被确诊为非典病人。次日下午，张涛接同事电话，聊天过程中语句清晰，中气很足，还劝慰同事不要为自己担心。结束通话之后仅仅一个小时，病情却突然恶化，医生们眼看着他的身体迅速衰竭，只能采取一切可能的应急办法，然后就寄希望于他的自身抵抗力的激发。

　　农大的同事很快得知了张涛病危的消息。

　　此时，农大的一位疑似SARS的女生被排除；另一位男生在回家后发病，被确诊为SARS病人。

　　张涛的同事石阿姨去看望张旖旎，带了一些礼物，张旖旎立刻拿出跳绳跳起来，说：“阿姨，再过几天爸爸妈妈一定会来这里接我的，我都要想死他们了！”

　　14日，张旖旎被解除隔离。她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看见农大的陈章良校长走过来，随行的还有几个人，拿着一些书。陈章良未加犹豫地告诉她，9日早7时，你父亲去世了。

　　“他用很利落的一种方式就把这个事情转达给我了，也用很利落的一种方式说你应该接受这个事情。”大概用了半个小时，张旖旎开始接受家庭出现变故的事实。她愣了一下，开始哭，不断流眼泪，又慢慢停止下来。

　　几乎就在张旖旎听到父亲死讯的同时，悲剧在继续。14日这天下午，被诊断为SARS疑似病人的母亲迟春荣，在医院跳楼自杀。

　　六天后，被确诊为SARS患者的奶奶去世。当日发布，北京新报告SARS病例12例。

　　春事渐浓，北京的SARS之劫已近尾声。

　　张旖旎回忆说，14日下午，在与陈章良校长谈话的后半段，“逐渐地能够心平气和地听一些话了”。但是阵痛后的余伤会有漫长的显现过程。清华附中的心理辅导老师陈继英此后一直帮助张旖旎，她说，突然事件的出现会打乱孩子们的正常的思维和正常的生活安排，甚至打乱正常的生活能力。在听到父亲死讯时，在混乱的意识里，张旖旎迅速地要求自己来承担一切，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内心。

　　清华附中的一位老师想安慰张旖旎，去握她的手，她拒绝了。

　　 突然失去平静的夜晚

　　因为成为SARS孤儿，张旖旎得到包括价值万元的学习设备在内的许多捐助；又因得到捐助，而受到媒体报道。在回忆里，最初时刻的帮助最为温暖。很大程度上，那是由于悲剧尚未被知晓。

　　刚开始被隔离，张旖旎得到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帮助，她一个人被困在屋子里，感到孤单，精神无助。跳绳和折纸是她能够得到的安慰。到5月14日解除隔离时，“农大的校领导已经是替我想好了”，从9日张涛去世起，农大从团委、学生会等各个渠道，为张旖旎募集一些救济资金，作为她将来升学用的资金。

　　张旖旎很重视自己的学业前途。“当时知道这个消息，说实话，真的是就很踏实了。”

　　6月30日，北京市中小学全面复课，张旖旎重新回到清华附中，格外敏感于同学、老师会对她如何，烦躁和痛苦难以抑制。每到周日晚上，她要赶回姥姥在宣武区的家，由于路途较远，她必须尽快收拾好东西，匆忙地睡一觉，好在周一早上赶回学校。每到这种匆忙的晚上，她就不平静。

　　夏天过去了，张旖旎上了高三。离高考时间不多了，她提醒自己，不要总是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让自己受到坏情绪的控制，否则就没有出头之日。“情绪不能纵容。”她说。

　　一些老师对她的乐观、理性有很深刻的印象，认为她能够面对现实，表现出成熟的心理特征。张旖旎愿意坦然承认，因为SARS，自己已经成为了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很多时候，考虑事情时，她不得不以比其他同学更实际的角度出发。因此即使年纪尚轻，她一样可以用一种恰当的态度来对待社会给予的帮助，表示肯定会把这笔钱用到捐助者希望用到的方面。

　　清华附中的陈继英老师说，张旖旎的忍耐力超过以前了。在以往，如果看到老师发下一摞卷子，张旖旎觉得，啊，这么多，受不了。现在同样发一摞，没什么感觉。她最重要的事情是高考，必须强迫自己。只是有时候，看着书，会突然看不下去。“有时候是比较突然的一种，特别是晚上比较容易狂躁。”

　　张旖旎的姥姥和姥爷照顾着外孙女——这个突然破碎的家庭的惟一幸存者。她的成绩给他们以希望，看到劫后余生的光亮。只是，外孙女的情绪会偶尔令他们担心，时间似乎一下子就退回到春天的时候。

　　●关注理由

　　有媒体对2003年中国的概括浓缩为两个字：意外。这个不平静的年份注定将因为SARS而刻下更深的历史印痕。

　　当然，我们记住的不仅仅是SARS及灾难本身。

　　SARS的突然出现为社会和政府出题——如何尊重公众的知情权，如何树立科学的发展观，公共卫生应急系统的建立，政府对人民健康的责任感……我们在灾难面前迅速求解，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坚强和勇敢，尤其需要理性和科学。

　　对于年幼的孩子而言，SARS造成的家庭悲剧或许将影响其一生。我们走近一位普通的北京SARS孤儿，记录这场SARS会对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从过去，到现在，也包括将来。

　　临近年关，关于SARS和其他传染病的零星消息再次考验着中国人的神经。政府及时公布，公众冷静应对，即使病毒真的会有季节性发作，它会发现，所面对的世界与一年前已有太多的不同。

　　在六天之内，原来的四口之家突然破碎，天人永诀，张旖旎遭遇的无疑是100%的生活劫难，但她在剧痛中学会接受这一切意外。对自己在劫难中磨砺出的成熟度，高三学生张旖旎觉得起码可以给出及格分。也许更多的中国人对于这场劫难中获取的成熟也应该满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