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关注2003中国：公共安全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1月03日11:19 南方周末

　　西安爆炸案审视

　　□本报记者张立

　　大红的窗花剪纸，在炭市街食品市场摆卖，显得有些另类，摊贩老刘倚在铁架车上笑呵呵：“打年货的高峰快到了，在这捎带着卖，生意好些。”

　　饮料摊的马大姐却恨不得把他赶走，“一看到红色就想到血，不舒服。”

　　5个月前，这个西安最大的食品市场发生爆炸案，当场炸死6人，伤18人。

　　警方后来公布，行凶者王大勇，因与前妻耿翠兰发生财产纠纷，在市场中引爆炸弹，除了他们两人，同时被他炸死的还有3位法院工作人员，一位邻近的经营户。

　　原本不起眼的“祸根”

　　耿翠兰说话声挺大的，长发、宽脸，颧骨微突。她40多岁年纪，身高1.65米，体重约120斤，出事前还一直嚷着“要减肥”。

　　别人都叫她“兰姐”，几年来她都经营调料和干货，生意做得不错，在同行的眼里，她能说会道，爱贪点小便宜，是个精明的人。

　　她有一个19岁的女儿，还有一个24岁的男友，大家只知道叫作小邢，是一家酒楼的采购员，他平时在耿翠兰这里帮工，人长得挺帅，这事难免会惹来点议论。

　　小邢在7月14日前几天突然失踪了，随身只带了1万多元现金，一部手机，但衣服一件都没拿，耿翠兰为这事急了，到处找人。

　　7月13日，耿翠兰看到赵鑫时，赶紧把他叫住了，“你们平时也一块玩，帮我找找他。”她把一个存折递给赵鑫，让他下午去移动公司，把小邢的电话清单打出来。

　　临走时，耿翠兰又想起一件事，“明早你啥时睡醒啥时来，帮我往北关送两件货。”20多岁的赵鑫还一直没工作，当时也答应下来了。

　　赵鑫那天早上一直睡到9点，爬起来时还懒洋洋地，他拐到市场旁的小巷里，喝了碗糊辣汤，吃了两个菜肉盒，然后打着饱嗝往市场里走。他后来一直后悔，“我那天干嘛要起来呢？我干嘛要去当一天的帮工呢？”

　　耿翠兰的摊位在121—123号，赵鑫去时，货还没备好，“马上备，备好你就送去吧，下午就没事啦，该干啥干啥去。”

　　才开始忙活，铺子里进来一个中年人，赵鑫抬眼看，瘦瘦的，尖嘴猴腮，是耿翠兰的前夫王大勇，怀里抱着一个黑箱子，手上还搭了件蓝夹克。

　　事实上，王大勇并不能算耿翠兰真正意义上的前夫，尽管两人同居多年，但一直未办结婚手续。王所在的军工厂效益不好，2000年，他从厂里辞职。

　　接踵而来的打击是，耿翠兰在结识小邢后，要求与王大勇分手，并闹上了法庭。西安市灞桥区法院判决解除了他们的非法同居关系。在分割财产时，法院认为耿翠兰这些年来对家庭的贡献大，将大部分财产判给了耿，王大勇几乎没有得到什么，反而要支付耿翠兰4万余元。

　　有知情的商户透露，王大勇为人很老实，性格内向，输了官司后心情非常差。他曾经多次求耿翠兰不要逼他还债，甚至威胁说“要同归于尽”，但耿不愿意让步，并到灞桥区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曾有媒体披露，王大勇当时就给灞桥法院主管执行的副院长去信，说自己实在没有能力还这些钱，如果非要执行就难免一死等。这位副院长因此曾要求此案不经指示不得执行。这位副院长调离后，灞桥法院成立了执行局，并加大了执行力度，耿翠兰一案被列为要尽快执结的积案之一。

　　血色回忆

　　7月14日，对西安的一些家庭而言，留下抹不去的血色记忆。

　　王大勇9点多到市场，他在货架边搬了个箱子坐下，耿翠兰坐椅子上，两人低声交谈起来。邻铺的康海燕，隐约听到“我来还钱”之类的字眼。

　　中间也没有争吵，王的神色也很从容，赵鑫在回避到康海燕那里闲聊时，看到王大勇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桃子，边吃边和耿说话。

　　10点多，王要求耿翠兰把弟弟耿国庆叫过来，做还钱的证人，两人后来一起去找耿国庆，留下赵鑫看铺子。据后来的了解，耿国庆曾因为姐姐的事，多次找过王。

　　耿国庆刚好没在，王大勇好像有点不甘心，又留下等了十多分钟，先回到店铺的耿翠兰，开始打电话，拨了半天才拨通，听她的语气是和女儿通话，赵鑫听到她问：“法院的人啥时到？”

　　她刚放电话，王大勇回来了，又坐到货架边，怀里还是抱着黑箱子，“11点多了，我给你点个羊肉泡馍吧。”耿问王大勇。

　　王回答“不吃”。耿翠兰还是拿电话点了，“你来一趟，不请你吃点也过意不去。”

　　对面铺位的王红叶也饿了，她热了点剩饭，家里送来了土豆和红烧肉，二楼的小袁下来和她闲聊，“几点了？”她伸手按了下电话报时器：11点20分。

　　爆炸就是在这几十秒后发生，3位法院工作人员，突然来到了耿翠兰的铺面，“王大勇，你还认不认识我？”为首的一位法官说，随后，3人走到了王大勇面前。

　　这是康海燕记得的最后一句话，随后“轰”的一声，王大勇引爆了炸弹。

　　王红叶这时正把第一口饭往嘴里送，她的前面是一张木桌，木桌前是她3个月的孩子瑶瑶，躺在童车里酣睡。“那一下，根本没听到响声，一下感觉特别热，”王红叶被气浪炸得往后飞出去，撞在货架上，两耳听不到任何声音，“脸上火辣辣的，头发都是火。”

　　桌子炸碎了，童车的车轮全部炸飞了，奇迹般的是，车里的瑶瑶毫发无损，王红叶抱起孩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一直跑出市场后，她才发现自己左手臂上，已经布满了黄豆大的血泡。

　　这一个瞬间，赵鑫曾看到耿翠兰起身，冲向王大勇抢他的包——这两口子原来的单位是同一家军工厂——后来回忆，正是这一冲，刚好挡住了离王大勇不足10米的赵鑫，救下了他一条命。

　　康海燕的妻子刘美绸，当时正在货架边点货，爆炸后，她短暂昏迷，在她醒过来时，到处是玻璃渣、调料、掉下来的碎片、货架等，市场里电停了，昏黑一片。这位32岁的柔弱女子，在跑出去叫来两个人，抬出了重伤昏迷的丈夫后，才发现腿上竟穿着根小根头粗的钢筋。

　　在周围的几个店铺中，最不幸的当属王志虎，他当时正伏在桌上打瞌睡，背后袭来的爆炸，将他的头部炸飞了一半。

　　爆炸的威力席卷了周围七八家店铺，现场血肉模糊，一片狼藉。附近300多米远的住宅楼，有七八户的玻璃被震碎，800多米远的大门口，都能感到爆炸的威力，“地面直抖，像地震一样”。

　　当地媒体报道时说，现场死亡5人，即王大勇、耿翠兰和3位法官，后来在10月29日，官方将死亡人数更正为6人，增加了王志虎。而据多位商户讲述，除了这几位死者外，还有一个60多岁捡垃圾的老太婆，一个不知姓名的过路人，这样算下来，死者应该一共是8位。

　　劫后余生的生活

　　赵鑫在第4医院已经5个月了，他伤得最重，整个脸部粉碎性骨折，在抢救时，医生们连续十多个小时手术，终于从死神那里把他拉了回来。

　　他的脸部里面，现在有六七根钢丝支撑着，整个五官已经移位，在最初恢复的那段时间，他拒绝见任何人，女朋友等在病房门口，终于被他赶走。

　　在两个月前拆开纱布后，他只在楼道的不锈钢横匾上，模糊地看过一眼自己，他也不愿看清楚。

　　赵鑫没有母亲，父亲赵宝光以前做点小生意，现在只能专职来看护他，家里还有一位70岁的奶奶，一家3口，现在靠老奶奶320元／月的退休金度日。

　　赵鑫不恨耿翠兰，“人都死了，兰姐也是受害者，”他恨的是王大勇，“太毒了，你既然要炸，两口子的事，拉出去炸就是了，不能伤害这么多无辜啊。”

　　对于赵鑫来说，惟一希望是进行整容手术，这涉及到转院，还涉及到一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费用，他和父亲因此在采访时，反复告诉记者，“政府很重视、很重视，听说卫生局已经打了报告，市领导不久就会签字。”

　　同样等着转院的还有康海燕，他的右腿膝盖以下失去知觉，骨头还露在外面，第4医院对治疗已经无计可施，同样是涉及经费问题，还在等待上级的批复。

　　康海燕的店铺与耿翠兰合租，他本已签下合同，下个月就搬到另一个门面去，没想到惨剧不期而至。在爆炸中，他的所有存货全部被毁，损失十多万元，这是他和妻子这十多年来，从摆地摊开始攒起来的全部财产，现在毁于一旦。

　　死于这次爆炸中的经营户王志虎，今年32岁，在6个月前，他还在西郊蹬三轮车，挣苦力钱，他的姐夫翟继信劝他入伙做生意。王志虎回到老家安徽阜阳，用高利贷款等方式，筹措6万元钱，他告诉妻子李素霞，“从今后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在提起这句话时，李素霞涕泪交流。逝者长逝，王志虎死于爆炸，店铺被炸一空，除了留下债务，他还留下了一个11岁的女孩，一个9岁的男孩，两个老人，30岁的李素霞。

　　“我们能得到赔偿吗？”李素霞问记者，这几个月来，她这样问过西安市低保中心、市劳动局、市信访局……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答复。

　　翟继信总是反复地问记者，“我当时邀他做生意，没错吧？”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说，“其实他踩三轮车，也很好的。”

　　12月19日，他再次前往市民政局上访，当班的官员也很为难，“情况我们都了解，可这事，我们没任何规定，咋办呢？你还是按法律程序去告吧。”

　　翟继信说，“我告谁呢？人都死了，告死人吗？”

　　从记者了解的情况来看，西安市后来对新城区和市商贸委作出处理，取消了当年的各种评优资格，鲜鑫水特产综合市场被罚款5万元。但经营户的损失、死难者如何赔偿，尚无消息。

　　暴力就这样被仿制

　　7月14日中午的炭市街爆炸案，让数百万西安市民还笼罩在恐惧中，但有的人却因此兴奋。当晚，从电视新闻中得到“灵感”的西安市民潘俊琪，用公用电话拨通了附近的“世纪金花”商场，以爆炸相胁勒索现金。

　　这座西安最高档的商场，当即紧急疏散，警方随后展开搜索，却未能找到爆炸物。2天后，再次打电话恐吓的潘，被警方抓获。

　　潘俊琪曾因试图骑自行车飞越黄河，在西安成为名人，在“飞黄”未果后，50岁的潘俊琪沉迷赌博，欠下巨额赌债，他以铤而走险的方式，再次“扬名”西安。

　　就在炭市街爆炸案前一个月，同样是这片地方附近，鼓楼麦当劳餐厅发生爆炸，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稍后落网的案犯徐永刚，交代是为了勒索钱财。

　　根据西安警方8月14日公布的数字，到公布时止，西安市共发生涉爆案件包括既遂案件、未遂案件和恐吓案件　11起，其中既遂4起，未遂2起，恐吓5起。在7月之后，警方破获多起爆炸勒索案。

　　在专家的眼里看来，爆炸案的杀伤力，远不能仅以TNT当量和伤亡人数来衡量，“示范效应”以及它对社会构成的连续威胁，是对社会和公众的“另一种杀伤力”。

　　征兆与预警机制

　　在王大勇铤而走险之前，事实上有过多次的征兆：两年多的时间，他至少3次在公开场合，宣称要炸死前妻，事发当天，他怀抱炸药在市场上呆了两个小时，甚至耿翠兰也向邻近店铺的经营户透露，前夫想和她同归于尽。在事发前一个多月，她因此购买了保险，耿的女儿在事发后，获得了保险公司十多万元的赔偿。

　　但这些苗头并没有引发任何的干预。西安市委书记因此在事发3天说，“我们一定要以此为戒，举一反三，建立并完善社会治安责任制、民事民调体系、安全防范体系，全力做好公共安全和安全生产各项工作。”

　　在这方面，西安无疑已开始探索：10月9日，该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李剑波首次以新闻发言人的身份亮相，从当月起，西安市建立“警情通报”制度，定期向公众发布信息。

　　有关专家指出，从2000年的北京“打闷棍”犯罪，到2001年的天津“艾滋扎针”事件，再到2002年的南京汤山投毒案，威胁公共安全的犯罪行为，已经对原有的治安体系和防范处理机制提出了挑战。

　　北京市的一位专家认为，针对危害公共安全的个体恐怖犯罪，应该重建一套从社会疏导、治安排查、社会预警、现场处置到善后工作的完整机制。这样才能汲取前车之鉴。

　　●关注理由

　　2003年，比以往更多的家庭遭受了猝不及防的灾难，没有来由，没有因果，因此更难承受。

　　从西安连续爆炸案，到杨新海连环杀人案，到平舆黄勇案，危害公共安全的恶性事件在这一年频繁发生。由于家庭矛盾或者是个人性格的缺陷，张扬或夸大自己的情绪后，投射到社会，造成对公共安全的严重伤害。这已经成为社会亟须正视的重要社会命题。

　　那些日积月累的个人怨怒因无人注意又无处排解，进而可能产生反社会心态，而社会疏导力量和防御力量的放松，便可能使其以威胁公共安全的方式进行宣泄。一个例证是：在王大勇施暴前，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公开叫嚣“炸死前妻”，但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直至其实施爆炸。

　　但这些暴力又确实很难用社会控制的直接手段进行遏制。潜伏在社群中的施暴者尽管事前具有异常心理或是价值观畸变征兆，但因其犯罪形式的选择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疏导力量往往不能及时准确“到达”，暴力的发生变得不可捉摸。这种暴力容易在循环和不断升级后，甚至形成示范作用。

　　在做好社会暴力预防和心理疾病预防的同时，我们不得不关注，如何寻找一个“社会解压”的办法。

　　如何化解散落在民间和底层的戾气，消融人们生存空间的逼仄，营造更和谐、更宽松和更宽容的社会环境，从而减少人群中发生心理畸变的几率，显然已经超越单纯犯罪学的范畴，必然要从更高层次、更多领域重新审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