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对生命估价过低”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1月10日10:03 工人日报天讯在线

　　——劳动者职业病再关注

　　因受害人众多、索赔金额巨大而轰动全国的浙江泰顺特大“矽肺案”终于在2003年12月底，有了新的进展。此案中一直在逃的企业负责人张万民被警方捉拿归案，并因涉嫌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被检察院提起公诉。

　　至此，涉及该案的30多位受害职工有望得到司法救济。但是，更多的被职业病折磨的劳动者还在艰难地寻找救济途径。

　　据了解，卫生部对2003年重点地区、重点行业的职业病发病情况、施行《职业病防治法》情况，以及监督情况进行统计，并将于近期公布。最新一期调查表明，《职业病防治法》开始实施的2002年，全国3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缺西藏）各类职业病发病上升到14821例，其中尘肺12248例，慢性职业中毒1300例，急性职业中毒590例，职业性眼病159例、职业性耳鼻喉疾病206例。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实际接触粉尘、毒物和噪声等职业危害的职工有2500万人以上（据有关专家介绍，如果按世界职业病诊断标准统计，我们的数字将不止这些）。目前，从接触职业危害人数、职业病患者累计数量、死亡数量到新发现病人数量，我国都居世界首位。

　　对于这一劳动安全问题的痼疾，公共问题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毛寿龙感叹：“因为我们对生命估价过低。”

　　她得了抑郁症——“单位领导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

　　“犯病的时候，我会觉得身上好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钻心的痒，但是不能挠，一挠一只小虫子就变成了大蚂蚁窝，连啃带咬，好像要吃掉我的骨头。”回忆起病重时的感受，宋君兰还心有余悸。

　　在北京市朝阳医院职业病科病房里，我见到的宋君兰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颇显苍老，虽则她的实际年龄只有44岁。从盥洗间到病房，不到5米的短短距离，宋君兰走得却那么艰难，因为双腿无力，每迈出一步都要歇上好一会儿，她不得不整日和轮椅相伴。四年前的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曾经的厂里体育健将有一天成了这副模样。

　　“2001年2月26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宋君兰用手抹去额头和鼻尖渗出的汗水，往事不堪回首：“我是内蒙古一家啤酒厂的制冷操作工，出事那天下午快3点的时候，我准备关闭冷冻阀门，我的徒弟先跑进操作室，半天没出来，这孩子进去的时候没戴防毒面具，我有些担心，就戴上惟一的防毒面具进了操作室。但是防毒面具太大了，四处漏风，一进操作室我就闻到一股特别呛的味道，头开始旋晕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同事把宋君兰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呼吸道损伤，没过几天宋便出院了，回家后头仍然有些晕，她以为休息几天就会好，没想到，出院后第二天病情加重，送到医院抢救了4个多小时。医生怀疑她是脑血栓、脑梗阻、偏瘫，甚至癫痫，就是没人提出职业病的问题。住院二十多天，愣是不知道把她往哪个科送。

　　后来，宋君兰到北京朝阳医院职业病科治疗，终于看见了起色。经医院取样分析，她所在的啤酒厂制冷操作室存在有毒气体37种。其实，在出事之前，她已经多次向厂里领导反映冷冻设备不合格，但没有引起领导的重视。“单位领导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还要推卸责任，硬说我是操作失误”，宋君兰患病后曾经得了抑郁症，几次想到自杀。

　　那张变形的脸让我们陷入了沉默——他们内心的伤害有多少人了解呢？

　　“职业病给工人带来的身体、精神、家庭的伤害，不是金钱的补偿能够抹平的。”作为北京协作者文化传播中心负责人，李真给我讲述了一位女工因患职业病跳楼自杀的故事。

　　制鞋、制衣、电子加工、玩具制造，这些工厂在南方城市几乎遍地都是，一栋楼里可能会有三四个小制造工厂，而各种职业病正在这些工厂里发生着。

　　因职业病自杀的那个女孩还不到20岁，正是爱美的年龄。她在一个手表厂工作，日常工作是将表的金属零件在带有腐蚀性的?┧星逑矗习迕挥懈魏畏阑び镁撸檬种苯咏哟ヒ┧刻熘辽?3000次。不到一个月，她就出现头晕、恶心的症状，身上的皮肤出现大量的水疱，破裂后十分疼痛。等她在正式的医院就诊时，皮肤已经大面积受损，溃烂的伤口给她脸上留下了永远的疤痕，让她失去了健康和美丽，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和对生活的信心。

　　“有人说，出事的头一天，她丢了400元钱，这笔钱是她的老板给她的所有的抚恤金。”声音的颤抖使李真的讲述断断续续。

　　“协作者”是中国NGO组织，三年来一直在关注着职业病防治问题。谈到这一问题时李真扬起头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心中的气愤与无奈吐出来。“前不久，我曾经到南方城市探访了一批职业病患者，有些严重的职业病人，身体上的皮肤可以达到95％的溃烂。我在一家职业病医院见到一个皮肤被工作中使用的化学毒剂腐蚀的年轻人，只有19岁。他的脸上、手上、脚上，所有我能看到皮肤的地方，全部起满了水疱，他的眼睛除睫毛部分以外，全部是水疱破裂后结成的痂，黑乎乎的。我两次和他见面，他每次都深深地低着头，从不看我的眼睛。那张变形的脸让我们陷入了沉默，职业病患者内心受到的伤害有多少人能了解呢？”

　　他们无钱无力——维权成本实在难以负担

　　“医院已经给我开了职业病诊断证明，可到今天，我也没拿到待遇。职业病不像一般的工伤，我们中了毒，毛病都在身体里边，看不见。单位用轮椅推我到劳动局鉴定工伤，可人家一看我就愣了，问我一不缺胳膊二不少腿的，算啥工伤？”现在，宋君兰每次到北京看完病，都要千里迢迢赶回单位报销，因为她手里缺个工伤证明。

　　李真说，某些地方劳动部门不了解职业病的情况绝非偶然。“协作者”曾尝试与南方某些劳动部门合作，对方对职业病也知之甚少。

　　而且，职业病患者在进入法律程序时也要面临一个难以逾越的沟壑———花费的时间和金钱让他们难以负担。“在南方，我认识一位青年，职业病造成他双耳几乎失聪，在治疗过程中，企业中断了提供给他的治疗费用，几次向企业索要费用未果，他决心跟企业打官司，但进入法律程序就意味着与企业的决裂。很快，企业便解除了他的劳动合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业两个月了，他的病也不可能得到良好的治疗。很难想像，一个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的人晚上住在哪里，他怎样支付生活必需的费用？”

　　黄勇（化名），一家NGO组织的志愿者，同时也是职业病患者，他患病的时候才20来岁。黄在深圳某印刷厂工作，由于长期接触白电油，一种已被许多国家明令禁用的有机化学溶剂，不到一年时间，他便开始四肢无力，肌肉酸痛，恶心头晕，甚至严重到不能站立、皮肤溃烂。黄勇起初并不知道这是职业病的表现，后经医院诊断才知道自己患上了职业病，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他与同样患病的工友拿起了法律武器。李真告诉我，法庭调解中，四名职业病工人要求老板共赔偿15万元，而老板只同意出10万元，“四个处于花样年华的生命，15万元多吗？就算是150万元、1500万元，又怎么能挽回一个健康幸福的生活！”

　　企业漠视职工健康——生命价值有几何

　　《职业病防治法》实施之后，卫生部又相继制定了《国家职业卫生标准管理办法》、《职业卫生技术服务机构管理办法》、《职业健康监护管理办法》、《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等多项配套法规。可以看到，为职业病防治有关部门很下了一番功夫。

　　但是实际上，企业有相当的空间规避法律。李真说，许多患上职业病的工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享有哪些权利，甚至对《职业病防治法》一无所知。

　　企业对职业病危害的漠视，使工人在争取健康权、职业安全权的努力显得十分无力。

　　“《职业病防治法》中规定，用人单位有对职工实施职业防护的责任，最起码应该在新员工进厂时，对他们进行职业安全培训，告知有可能面对怎样的职业威胁，而实际却是什么都没有。”据李真调查，在南方一些城市，至少有90％以上的工厂没有对职工进行职业安全培训，她所接触的几乎所有工人，没有一个告诉她曾经接受过这样的培训。

　　“虽然有了刚性法规，但遵守的效果又如何？”在对某些疑似职业病患者进行诊断时，北京朝阳医院职业病科的郝凤桐主任常常遇到一些让人挠头的麻烦。“就拿职业病诊断中需要的‘工作场所历年职业病危害因素检测资料’来说吧，许多企业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职业病危害评价，根本无资料可寻。”

　　幸运的是，《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规定，没有证据否定职业病危害因素与病人临床表现之间的必然联系的，在排除其他致病因素后，应当诊断为职业病。“但是，希望这条无奈的规定被运用得越少越好”，郝主任说。

　　郝主任的多年临床经验表明，职业病一个突出特点是具有隐蔽性。许多职业病并非立即发病，比如尘肺病，患者从事粉尘作业到患病要经过一个中间过程，这类人的临床表现不够定为“尘肺病”，但与正常人比较，他们已经有了疾病的苗头，这部分职业病潜在人群的数量是巨大的，在未来的5~10年时间中，他们中的?徊糠秩私饺胫耙挡』颊咝辛小?

　　面对越来越多更具隐蔽性的职业安全危害，我们将怎样遏制职业病人数不断上升的态势呢？“应该更多地从政策、法律上考虑。比如如何增加企业造成职业病的代价”。李真认为，必须让企业重新估量，与其侵害职工的健康权付出高额成本，不如及早防治职业病的发生。目前出现的很多问题，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对生命的估价太低，对人的生命的关怀大大低于对经济利益的重视。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毛寿龙谈到相关问题时说，整个国家应该提高对生命的估价，不仅在观念上，而且要在法律上予以体现。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在相应的制度上要为生命的估价提供很好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