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索泪”到“还泪”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1月14日11:10 光明网

　　崔小敬

　　对《红楼梦》中绛珠“还泪”之说，历来评论者都赞叹不已，但对这一奇特情节的来龙去脉却很少有人稍作探讨，多谓千古未有，创自雪芹，唯有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谓：“化灰不是痴语，是道家玄机；还泪不是奇文，是佛门因果”，对此略有发明，但亦语焉不详，“还泪”之语乃“佛门因果”虽非空穴来风，但在其发展演化过程中却已发生了深刻的

变化。

　　最早的“还泪”之说确实与佛教因果报应有关，关于此点的详细论述可参见项楚先生《王梵志诗校注》有关部分，在第075首“怨家煞人贼，即是短命子。生儿拟替翁，长大抛我死。债主暂过来，征我夫妻泪。父母眼干枯，良由我忆你。好去更莫来，门前有煞鬼。”注释后的按语中，项楚先生对以“短命子”为“怨家债主”及征泪之事作了详尽考索，此录其与征泪有关部分如下：“《广记》卷125《卢叔伦女》（出《逸史》）：‘某前生曾贩羊，从夏州来，至此翁庄宿，父子三人并为其害，劫其资货。某前生乃与之作儿，聪黠胜人，渠甚爱念。十五患病，二十方卒。前后所用医药，已过所劫数倍。渠又为某每岁亡日作斋，夫妻涕泣，计其泪过三两石矣。’此则短命子所征索者不仅钱财，兼及眼泪。又李群玉《哭小女痴儿》：‘负尔五年恩爱泪，眼中唯有涸泉知。’即是此诗之‘征我夫妻泪’，而为《红楼梦》第一回绛珠仙草‘还泪’说之滥觞。”（项楚：《王梵志诗校注》，第246—250页。）项楚先生的考证颇为详尽，但谓此即《红楼梦》“还泪”说之滥觞，言虽有理，其间的跨越却嫌太大。“征我夫妻泪”与绛珠“还泪”看似相同，实际上有着本质性的区别。首先，就人物身份、关系而言，前者索泪人与还泪人之间是子女与父母的关系。而《红楼梦》中，并无明确的索泪人，还泪人的行为是单方面进行的，其还泪的潜在对象与之是情人关系。其次，就因果报应的性质而言，前者是恶的报应，因父母曾犯下恶行，故被害者投胎为其子女，尽耗其资财情感，于是为恶者受惩罚，受害者得补偿，体现了善恶报应的公正性。而在《红楼梦》中，这种因果报应则是善的回报，绛珠仙草因感激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之恩，因此主动下凡，以泪相报。这种还泪，对林黛玉来说，是其全部情感与生命的付出，而贾宝玉并不能从这一行为中得到任何益处，因此这一善的回报并无积极性意义，只是在轮回过程中完成了前世的预约。再次，就行为的自觉性而言，前者的还泪是被动的、不自觉的，而后者的还泪则是主动的、自觉的。

　　《红楼梦》的结构框架之一是佛教因果报应模式，这已为历来研究者所公认，但这一因果报应却与传统的因果报应有很大不同，尤其是“还泪”之说的加入，正如一僧一道中之道所言：“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因此，可以说，《红楼梦》中的“还泪”故事虽自项楚先生所言“征我夫妻泪”之索泪故事发展而来，但中间实已经过了二度变形。

　　第一度变形是从“短命子”索债之“征我夫妻泪”变而为感于友情而“还君一掬泪”。前者见之于诗中，除项楚所引李群玉诗外，孟郊《悼幼子》诗亦有“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之句。而白居易《伤唐衢二首》则一变为笃厚之友情，诗前半详述己与唐衢相交之契，且言二人相知之深，如今故人物化，文字凋零，黄土一亦无从寻觅，末言“终去哭坟前，还君一掬泪”，愿以此稍酬知己之情。由此可见，“还泪”之说已不限于短命子与父母之间，凡双方之一有所亏负，均可言以泪相还。从性质上说，此“还君一掬泪”已与林黛玉之“还泪”较为接近，唯一欲施之于已死之后，一乃注定于未生之前。

　　第二度变形乃由友人之“还泪”进而为情人之“负（欠）泪”。《红楼梦》第五回所述红楼梦12支曲中，最后一支“飞鸟各投林”向被认为是对全书人物及事件的预言，对其寓义虽各有解说，但“欠泪的，泪已还”一句，却除专指林黛玉外，别无解释。其实，“欠泪”也即“还泪”，正因有“欠”，才会有“还”；既然要“还”，定是当初有所“欠”，有所“负”。如上引李群玉及孟郊诗，均有“负泪”、“欠泪”之说。欠（负）泪为前日之因，还泪为今日之果。而“负泪”之说，宋词中多见，且往往与情爱有关，如蔡伸《浪淘沙》：“负你一生多少泪，月下花前。”柳永《忆帝京》：“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赵长卿《贺新郎》：“还你千行泪。大都来、一寸心儿，万般萦系。”笔者认为，上引诸词中之“负”非“辜负”之“负”，而是“欠负”之负，言女子为情人流泪之多犹如欠负于情人而来偿还，犹如现在情人之间吵嘴，一方言：算我欠你的，如何如何，实在是对对方情深至极而无奈之极之言。

　　经过以上两度变形，已由最初专叙佛门报应的“索泪”变为更具深广意义与人性内涵的“还泪”，这是一个宗教色彩逐渐减少、情感因素逐渐增加的过程，《红楼梦》从“索泪”的简单粗糙的因果报应框架发展而来，最终成为千古绝唱。“还泪”前缘乃小说一切前因后果之所系，允为“木石前盟”最动人心弦处，亦可知《红楼梦》之伟大处不在其无中生有横空出世，而在其百花成蜜而后出转精。

　　从索泪至还泪的发展过程如上所述，还有一点附记于此。眼泪到底有无流尽之时，恐不易度量，绛珠言“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堪称绝调。但前人亦有类似表述，如周紫芝《生查子》：谓“新欢君未成，往事无人记。行雨共行云，如梦还如醉。相见又难言，欲住浑无计。眉翠莫频低，我已无多泪。”此与黛玉“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之情怀感触颇有相似处。